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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很狡猾。读他的小说你要格外小心。
他写得特别溜,好像钻到了你的脑子里。他写的几乎每个句子都像是自己冒出来的,每个场面都像你亲眼看到的,每个情节都像是必然发生的,每个人物都像活在你身边的。
你一不留神,情绪就被他创造出来的这种认同感带起来,你感觉顺顺快快,酣畅淋漓。阅读体验这么好,你会舍不得停下来思考、揣摩,你会克制不住一口气就读到底的冲动。于是,你可能会忽视一些细节,略过那些特意设置的精采,你读过后过瘾但不解渴,因为你会疑心,作为一个大家,刘震云不会写得这么浅,一定藏着什么你没能发现的好东西。
你的感觉没有错,这不能怪你,只怪刘震云太狡猾。他故意作了些伪装,以致于你若不字斟句酌地读,克制地读,再三地读,你很有可能发现不了他设的障,只能一马平川,蜻蜓点水,读完就完。刻意延迟满足感,是违反动物脑本能的,绝大多数人都很难做到,包括我,可能也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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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么多,你可能不信,觉得我神神叨叨,故弄玄虚。我还是跟你谈谈他的一篇小说吧。如果你喜欢刘震云,你应该读过《单位》,这部写于1987年12月的中篇小说,反映的是某部某局某处几名机关干部之间的各种矛盾关系。
我先简要地概括一下故事的主要情节,你也可以顺便回忆一下,看看你是不是忘记了其中的某些细节,或者你当时根本没注意这些细节?
副局长职位空缺一年多,副部长和局长为人选问题拉锯一年,僵持不下。部长很是恼火,提拔了中间派某处处长老张。老张“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后,空出处长职位。副处长老孙疑心老张会因为两人的矛盾故意踩他,就拉拢下属老何分头活动,意图通过向上送礼走领导路线和向下“通气”打群众基础等非组织活动,各取所需,分别谋取正副处长职位。
我这样概括你估计不会同意,因为小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写老张升官前因后果,一写小林入党前情后况,不管哪一枝都比什么老孙老何谋官写得翔实,写得有趣,所以谋官只能算是以上两个主要情节的开枝散叶,旁逸斜出罢了,岂能喧宾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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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问你,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谁?你可能会愣一愣,副局长老张、副处长老孙、主任科员男老何、党小组长女老乔、科员小林和女小彭,几个人物像走马灯似的在你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你会想到如果从篇幅上来讲,除了男老何和女小彭相对较少外,其他四人用墨竟然相差不大。这可让人犯了难。
如果你确实记忆力不错,你会说主人公是小林,小说从五一节前分梨聚餐始到元旦节前分梨聚餐止,从头到尾都有小林的身影,那么我想告诉你,还有一个人也是从头到尾一章不落,而你可能并没有察觉,这个人就是副处长老孙。
如果你看过一种小说理论,说故事中遇到困难最多障碍最大的人通常就是主人公,然后你很得意地说,小林最困难,他都跟别人家合居一套两居室了!那么我提醒你男老何更苦,他一家四代九口人挤在一间15平米的房子里!
你说小林入党碰上了最大的障碍老乔,这个老女人仗着自己是党小组长,因为小林曾经拒绝过她的“好意”,嘲讽过她的狐臭而一直记仇在心,把持着党的大门,以此来满足掌控小林的控制欲,就算收了小林的礼,也抵不过对小林竟敢亲近她的对头女小彭的妒怒交加,以不上班威胁为升官焦虑的老孙,破灭了小林入党的梦想。你会说,小林这么惨,他不是主人公谁是?
我想提醒你,小林刚开始到单位,老何已经干了二十年了。就因为与女老乔有矛盾,女老乔就“好心”劝小林入党,说只要小林积极靠拢组织,就可以比老何入得早。这里的所谓组织具体指谁,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所以,如果说谁惨谁是主人公,我倒想起了《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小强了。
我不认为小林是主人公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刘震云又专门为小林写了一个中篇《一地鸡毛》,那是写小林的家庭生活,那里才是小林身处的矛盾漩涡。说到这里,我想问你注意过本篇的题目《单位》吗?冲突的聚集场所是单位,而单位的矛盾焦点是什么?是权力!一个处的权力在谁手中?处长!处长位置空缺的时候,谁最渴望?副处长!至于小林,不客气地说,在这场权力的战场里,他是绝对的边缘人物,就是个跑龙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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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围绕权力展开的斗争刘震云不用力写,身处权力漩涡的人老孙他也不使劲写,他老是在鸡毛蒜皮的事上下细致细腻的工夫,就像挠痒,在外边挠啊挠,挠得久了,止住的却是肉里面的痒。
“世界说起来很大,中国人说起来很多,但每个人迫切要处理和对付的,其实就身边周围那么几个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任何人都不例外……你雄心再大,你一点雄心没有,都是那样。”
就连这样犀利的思考,他也着落在非主角小林身上,这怕正是刘大师的狡猾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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