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听不见

“妈妈，奶奶怎么说老太？”

“外婆听不见。奶奶必须大声音，她才能听见。”

“我小声说话，她也能听见。”

“可能是她很喜欢听你说话。或者是你说话的时候，她耳朵不累，就听到了。你去问问她，想不想吃香蕉？”

她跑过去，拉一拉她的手，然后没等丹妞开口，外婆就问：“小孩，你干嘛？你怎么不去上学？”“还没到上学时间，还要那么长时间。”丹妞撑开两手，比划了一下。“老太，你吃不吃香蕉？”“我不吃，你吃吧。”丹妞不是拿着香蕉去问的，也不是吃饭的时候，但是她的确听得很清楚，而丹妞的声音不大。

外婆听不见，七十岁多岁的时候就慢慢聋了，我们不清楚到底怎么聋的，她的孩子们也觉得那是年龄问题，完全没有一个医学的说法。也许真的是年龄问题吧。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我们说过的话她就听不到了。

从前还好，人虽然聋了，可是手和腿还能自如地动，农忙时候还去帮着收粮食。每次去看望她，她也都不在家，出门去了。然而，一年多前，坐在门口，忽然就歪倒了，再起来，整个左半边身子就不能动了。不方便，不能走，她心里唯一惦记的就是怎么死了。

在家里待不住了，一大早，舅舅舅妈做好饭，给她一碗，吃过给她拉在大门口的板凳上。别人就走了，一整天，家里只有她。不多久外婆开始绝食，婆婆就去接她。

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在唱戏一般，细听得，是外婆。她在述说着过去的事，而故事里的人都已经西去。难怪总听大舅妈抱怨说邻居听不下去，大白天哀嚎似的说着鬼事，确实让人害怕。然而，我听到，却不能不为她难过，她心中是多么孤独寂寞啊！

我确实不能想象她生活的乏味和无趣。她不识字，没法儿读书看报纸。她又听不见，没法儿听戏曲。只剩下眼睛了，可是被腿困住了，能看到就是眼前的几步路。她的世界多么冷清！唯有记忆里的那点点滴滴了，可是她需要有人知道啊！那就当天地间有很多个听众吧，她自说自话，却只有自己在听。

外婆听不见

在我们家，她的状态会稍微好一些。一整天，家里都会有人出出进进。哪怕是看看我们形色匆匆的脚步，应该也是一种安慰吧。人能够把注意力分散到外部世界，人就会感到幸福多一点。

她经常会提醒我，家里哪个灯还在亮着，要我关掉。其实一整天开灯我们挺习惯的。她也常常教导我的小孩：“别趴地上，你妈一会儿打你了。小孩，你要什么？”有时候她也会在我对着孩子发脾气的时候护着孩子，叫小孩赶紧跑，赶紧乖一些。她有时候又会看到我的小儿爬高上低，尽显杂技本领时候（我通常是对他劈头盖脸一顿说辞，不过我家小儿是屡教不改型的。），也会嘀咕：“赶明儿这小孩有出息，大胆。”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很少找人主动说话。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对我表达谢意。每一次我扶着她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她都会感叹：“孙子，多亏有你哦！这一天天的，活着干什么哦？”最初会安慰她“你活着，无论怎么样，我们不难过。往后的日子还好着呢，你会看到小娃蛋长大，你就会知道他有多么出息了。”她会笑着说：“等不到喽！”这时候，我确实也觉得她听得见。

可是有时候坐在那里半天，再问她有无吃喝愿望时，她总是摆摆手，说听不见。有时候她将饭菜撒到衣服上时，婆婆会告诉她慢慢吃，不要像个小孩子，她也一个劲说听不见。有时候她把鼻涕直接抹到衣服上被婆婆发现了，婆婆会跟她说，她一摆手说自己听不见，婆婆就会大声说上几句。我知道不是批评，其实怕她回去后这样遭人嫌弃。真的，有更多的时候，她听不见。

我想也许她有的时候神游去了，把耳朵带到别的世界去了。所以才会迟迟不能回过神来听我们说话，可是我们又有多少话真的想要说给她听呢？对于吃喝，对于做错的事，她都不太关心。

今天，她去大姨家住了。临走前说了很多的话，不停地谢谢我，因为我每天扶她三两次去厕所，夸我心眼好。我如何受得起呢？那样微不足道的事。末了，她跟我的两个孩子告别，她说小孩，俺走了。她说了好几遍，我听见了，可是孩子只顾着碗里的荷包蛋。我能一遍遍跟她说：等家里这阵子忙完，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接过来玩。我说了很多次，她没回答。她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