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我
01
最近,我在地铁上阅读着一本日本作家井上晴的书《我的母亲手记》,在文章开头作者先用十五页去记述了他的父亲,字里行间充满着日本人原有的严谨和对其父亲的尊重,文笔非常朴素,连形容词都不多用。作者描述的父亲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父亲,在儿女少年时期,倾其所有培养;在儿女成年后离去,由甘愿退隐田园,不愿多花儿女一分一毫。似乎每一位父亲都能用上这些文字来描述,所以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我时刻想着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族谱上叫文广锋,而日常里多数时候用文日土这名字。如同他名字一般,父亲出生并成长于一普通的农民家庭,经历着文革,也跟随着改革开放在中年时期成为一名商人,绝大部分生命和精力都贡献给了家庭,一直以来勤勤勉勉,和母亲抚养家里6个孩子长大成人。而其中最小的一个孩子,是一个男生,今年23岁,就是我。
02
听说我出生那一回,父亲在知道是一男孩时非常高兴。婴儿时期的事我是记不得的,但听叔叔婶婶们说,父亲工作忙碌,并不经常抱自己的儿女,但唯独是我,他抱得最多的了。很多人说我骨架像他,因为怕我以后长不高,他在电视上听说“生命一号”能让小孩长高,于是我经常得吃点红色的丸子还有一口服液;然后突然又发现我视力不好,听人说鱼肝油对眼睛好,于是我又经常得吃点黄色透明的丸子(可惜最后我还是近视了)。所以童年时期,记忆中我总是偶尔吃这个丸,喝那个药。到我长大后发现自己的骨架真的像他,幸好个子还过得去,算是对得起那年他花钱给我买的药了。
童年时期,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每天晚上父亲回来的一幕。当他的摩托车声音在屋子外面远远响起时,姐姐都赶紧跑上二楼练字帖,生怕被父亲知道自己偷偷在下面看电视。唯独是我敢淡定地继续坐在电视机面前,困惑父亲那么和蔼,为什么要急着躲他。
后来有一次,我终于发现父亲脾气并不好,那时候我大概5岁左右吧,堂妹回来家乡时带了一辆漂亮的玩具车,我就闹着要,终于把父亲给惹急了,他抡起一根木柴就打我,叔叔抱起躲着他,而我一边哭一边挣脱叔叔,虽然被打得很疼,但丝毫并不打算退却,要和父亲打架。这大概是记忆中,他唯一打我的一次。这一次被打其实在后来我经常会想起,特别是看着哥哥的儿子文梓华长大,父亲对待这个孙子特别关爱,百般宠幸,或许也因此导致文梓华显得更加不懂事些。我看着梓华在父亲的照顾下去公园,买玩具,很容易想起自己小时候大概也是这样过来的吧,被他百般宠幸,我什么愿望都会被尽力地满足。也因此长大后,每次回想起那次被父亲打,非但没有丝毫人们口中所谓的童年阴影,反而是越来越多的后悔和惭愧。
03
父亲在刚工作的时候,是在徐闻当一名工匠。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当工匠了,当还是能偶尔发现他设计衣柜,桌子的图纸。那些图纸都非常精美,宽长标记得清清楚楚。也许是基于对父亲的崇拜,又或许原本就有着他的基因,我是家里唯一一个愿意拿着锤子和螺丝跟着他一整天的。以至于母亲劝他去吃饭时总得这样说:“你不吃,儿子也得吃呀。”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教我什么是零线和火线;拆开风扇教我风扇摇头的原理,这个齿轮如何带动转轴;花一整天和我一起在五楼设计并制作一个篮球架,像这样跟着他修修整整的场景占据了我关于父亲大部分的记忆。他最得意的作品可能是他的工具箱,小时候经常和我说:“说这个箱子不用一颗钉子制作出来的,下面放螺丝的留个小抽屉还有一个统一上锁的机制。”
今天那个工具箱还在家里的工具房里面放着,都不知道这箱子多少年了,也如同他的制作人一般,坚实认真地工作数十年。
那年跟着这位工匠的小屁孩,今天已经成为了一名程序员。如今每天我经常被各种各样的难题困扰着,焦头烂额,但每一次想起我的父亲,我又能平静下来,阅读源码及其原理如同拆开风扇一般,或许需要多花些时间,总始终相信自己可以完成。在编程的时候,我总喜欢用铅笔在白纸上绘画和设计程序,思考时也喜欢把铅笔夹在耳朵上,伏案思考,其实是刻意在模范着父亲,而我在编程的时候无比清楚他当年在设计和制作柜子的心态,我们都希望能够做出一个让自己都感到开心和自豪的漂亮的设计,可靠并而精美,无论花多少时间都在所不惜。这是为什么我对自己程序员之路那么有信心,因为父亲,我与生俱来。
04
父亲一直都坚信孩子要学习就不应该承受家里任何一点经济压力。所以在对孩子的教育上,他一直竭尽所能给我们最优越的学习条件之余,还不曾和我说过关于任何家庭经济的事,任由我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学习。也不知道这算是好还是不好,自由的少年时期让我过得非常开心,但与此同时,总认为世界没有值得我去忧虑的事情,因此我比同龄的同学们要显得更加幼稚或不懂事些。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家里的钱是怎么样赚过来的,虽然妈妈偶尔会叹息说钱用得很快,但我却一般都不在意。
到了高二暑假,家里的生意缺工人,突然我就被父亲叫过去城里帮忙。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家里的工作,远比我想象得要更辛苦,更让我惊讶的是,父亲虽然被外面的人称呼为老板,但在店里却依然得做极为辛苦的劳力活,并不像我想象那般风光。那时不懂事,一下子从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突然转变为没日没夜的劳力活,我几乎每天都闹着要离开。这样的思绪一直持续到我上大学,虽然知道父亲辛苦,但时刻无法深入地体会他不容易的地方。而后来的两件事让我彻底改变了。
一件是发生在大一的第二学期末,我原本已经给我的暑假安排了不少活动,其实也是找借口希望远离家里的铺口。突然一个下午,在课堂上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在搬货物的时候弄伤了腰。那一刻,我顿时懵了。挂电话后离下课还有15分钟,那15分钟里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父亲在铺口工作的模样,回想着自己在一旁发脾气,父亲却依然一声不响地干着活,流着汗。他的背影和动作此刻在我的记忆里那么熟悉,我却从来都不在意,或者认为心中认为父亲他永远不会倒下,他此刻却受伤了。心中无比忐忑,那是我生命里最漫长的15分钟。
我很快把暑假安排好的活动全都取消了,大学的考试一完我就匆匆地赶回家去。父亲看起来与平日无异,我却一下子发现他已经老了,他双鬓斑白,黝黑的皮肤上已经爬满了皱纹,一想到他受了伤,心中就无比难受和惭愧。那个暑假我就一直护在他身边,争取不让他碰半点体力活,帮他和客人谈价,开单,付钱,希望把一切都背在身上来好让他可以静静地修养。那个暑假也许比任何一个暑假都要劳累,枯燥,我自己却比以往都要平静。我真正了解到家里的钱是如何来的,真正知道是什么样的工作让父亲养了我二十年,此刻所有的汗水我觉得理所当然。
另外一件事是很小的事。大概是大二的事吧,那天回去吃饭,父亲用摩托车送我回去学校。我就坐在他身后,因为和他没事的时候是很少说话的,所以也就静静地等着到达公交车站。突然,他说:“康强,最近家里生意不好,在学校花钱要省点。”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其实母亲早已和我说过无数遍。他接着和我讲了今年家里的生意如何,没赚什么钱,而且我和姐姐还要交学费,家里并不容易。我在车后面听,只是轻轻地嗯着回应。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说家里的事,此前他一直都坚持不和我说这种事,大概认为说了没什么用,说了我也不会懂,但也是时候告诉我了。那一下我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对于家庭有了责任,也开始体会到这位六十多岁的老男人一路以来是多么地不容易。
05
端午节我们都回去和父亲吃了饭。在回来的广州时,哥哥嘱咐我和姐姐在周末有空的时候要多点回去看望父亲和母亲。唉,父亲和母亲都已经老了,尤其是父亲,明显比以前更加啰嗦了,一件事总会和我说上好几遍,生怕我会忘记一样。
我成长的过程中大部分的时间是和母亲在一起的,但今天想一下,发现自己并没有母亲的智慧,反而身上总能发现父亲的影子,例如情商不高,嘴笨,脾气差,耐心又奇高,偏执等等,这大概都是他留给我的性格。多少年来,他一直给予我最有力的庇护让我无忧无虑地成长,他并没有像别家的严父那般,他总是任由我自由发展,只是默默地支持着我。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自己向他发脾气的场景,拒绝他的好意,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他,也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替我操心。想想这么多年来他给我做的一切,心里既是幸福,又是惭愧。
每一位父亲似乎都有着自己的一套方式爱着自己的儿女,我有时会抱怨他从来没表达过对我的关爱之意,但或许也是因为我一直被他关爱着,所以没发现。园园说,身边人都在的时候,是很难察觉的,只有他离开时自己才会真正发现他的存在,意识到他的重要。我也从来没想过父亲会有永远离开我的一天,未来希望自己可以多一点时间可以陪着他,尽管我俩往往是无话可说的,但对父子俩来说,也足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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