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停在平原——
平原把天空推得太远,风像没有归宿的浪子,把草籽撒向无人认领的荒原。
那里,我的名字被写成“温顺”,被羊群咀嚼,再被牧羊人的鞭梢轻轻卷走。
平原的黄昏太长,长的像男人嘴里反复推敲却终未兑现的誓言;
平原的夜太黑,黑的像婆家箱底那块蒙尘的铜镜,照不出我骨骼里悄然拔节的笋。
不要登上高山——
高山把天空勒得太紧,雪线以上,呼吸被剥落成一瓣瓣冰凉的月光。
那里,我的脚印被解释为“冒险”,被镜头收藏,再被明信片寄给别人的客厅。
高山的风太硬,硬的像他们教我“退一步”时,抵在喉头的道德匕首;
高山的雪太冷,冷的像产房里那盏突然熄灭的灯,把我和疼痛一起扔进哑默。
于是,我折身,向半山。
半山,是平原的逃婚者,是高山的叛逆妹;
半山,把世界放在一臂之遥,又把心跳搁在唇边之上。
半山之上,我为自己盛开。
雾是轻的,轻得可以托起我偷偷长出的翅膀;
石是暖的,暖得刚好煨热我掌心里那枚不肯熔化的月亮。
我听见松针把风缝成绸缎,一针一线,替我改小那件被称作“女儿”的旧衣裳;
我听见泉水把山骨泡成琴弦,一滴一声,教我如何把“顺从”改写成“吟唱”。
半山之上,我重新命名。
把“应该”扔进峡谷,听它碎成七色的回声;
把“必须”埋进腐叶,等它长出毒蘑菇的圆舞。
我把遗落的乳名写在苔藓上,让露水每天替我朗读;
我把被改写的生日刻在峭壁,让闪电替我守口如瓶。
从此,我的年龄不再依男人的钟表,而按杜鹃的班次;
我的季节不再按市场的丰收,而按野草莓的私奔。
半山之上,我收集所有被丢弃的女人。
收集那个被换婚的十四岁,她的书包还挂在牛栏的钉子上,风一吹,作业本哗哗作响,像一群未能起飞的鹤;
收集那个被流产的小女孩儿,她的小指甲还留在B超单的黑夜,像十枚不肯闭眼的星;
收集那个在离婚协议上按手印的母亲,她的指纹被印泥泡得发胀,像一枚熟透却无人采摘的桑。
我把她们一一扶上我的山脊,让她们的影子并排,像五姊妹,像六姊妹,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河。
半山之上,我教她们重新长出子宫。
不是那块被B超探照的肉,而是会发芽、会唱歌、会随布谷鸟迁徙的子宫。
我们在向阳坡种下荞麦,也种下“不”;
我们在背阴坡种下女贞,也种下“要”。
我们把月经洒进火塘,让火焰开出硫磺色的牡丹;
我们把乳汁还给母豹,让她的斑点重新学会奔跑。
我们用自己的肋骨搭弓,用自己的长发做弦,
把每一次心跳都射向天空——
天空于是渗出玫瑰色的黎明,像一块巨大的创口贴,替我们止血,又替我们疼。
半山之上,世界终于学会俯身。
平原的炊烟弯腰,为我递来一粒曾经滚烫如今冷却的星;
高山的雪线弯腰,为我呈上一片曾经锋利如今柔软的云。
我看见远处的城市,像一盒打翻的火柴,
每一根燃烧的楼群,都在替我验证:
“不”字也能燎原,“要”字也能成山。
而我,仍留在半山。
不在高处,做被仰望的冰雕;
不在低处,做被践踏的尘土。
我只做半山的一株野杜鹃,
把根扎进石缝,把花开进风,
把名字写进雾,把死亡写成种子。
如果有谁寻我,
不必喊我旧日的名,
只需在三月里,循着一条不肯下山的花径,
你会看见我——
我正把新的自己,一瓣一瓣,
举向天空,
像举起一面
不再归还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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