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就是在权力划分的那一刻开始变的。
之前大家都一样,做着同样的活拿着同样的工资,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日日如此,年年不变。她们互相拌嘴吵闹,互助互爱互怜互戏,结伴上班同行下班。
直到那天,种种环境及外界因素下,公司决定外迁。既然要外迁,那么就势必要扩大规模了,就算不扩大规模开展其他赚钱的渠道,至少,厂房是必须要扩大的,机器也要增加的,关老板想。毕竟这些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也算攒了点积蓄置了点产业铺了点人脉,迁到新的地方房租厂房人员工资等费用的支出都相对低廉,扩大地盘也未必会有太大的压力和资金上的空缺。有了大致规划的方向,老板凭借关系在郊区外的一个大型工业园里盘下了其中的四分之一,这个工业园远离市区,是新兴开发的地段,原先是一座大山,夷平后依山而围,四周都是农家,耕地种菜养鱼养鸡养鸭各自怡然自处。大山夷平反而方便的四周农家的出行,且工业带动产业更是带动了这一代的经济发展,毕竟人多了需要的东西就多了,农家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辛苦苦耕地运到市区卖米,只需要在新开的道路两边或者工业园门口支个小摊买点早餐或自家种的小菜,收入就远远超过一年辛苦到头日日下地花费气力的体力活。
小岚是这家工厂的员工之一,因为她老公跟老板有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当年她老公得知村里有个他们小时候嘲笑过的小矮个在S市开了工厂当了老板时,立马丢下锄头往那群讨论的人走去,细细打听一番,当天就收拾了包袱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找了过去。九十年代初期,工厂如雨后春笋冒头,关老板——就是小矮个,家里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因为父母是比较早一批到S市白手起家的,也算给他创造了“当老板”的环境和思想,所以关老板早早辍学,跟着父亲在各个车间各个厂房里来回游走,学习印刷的技术。那年他24岁,家里凭借关系给他找了个老婆,条件不错,公家单位,在当时那可是个响当当的饭碗。他老婆阿艳嫁给他其实并不情愿,虽然她也算不得貌美如花但至少自己有身高有家世,而他呢,长得不够大气国字脸不说,还矮,而且不是一般的矮,父母要她嫁给这样的人,她觉得天都塌了,她反抗过,但由结果看来是无疾而终了。关老板父母砸钱让他“娶”回了老婆,那个年代的父母觉得对孩子特别是男孩子,他们有三大义务,让他们成家是其中最大的义务之一,只要把他们养大成人,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就算对孩子或者说对自己有了交代,往后的事皆可撒手不理,顶多就是含饴弄孙,安稳过他们的晚年生活。他父母积攒了一些家财足够他去创业或者按照家里给他的规划在父母开设的工厂里做个经理什么的安稳度过一生。可能是安稳的一步一步按照父母的指示来走的路走多了他觉得有点儿厌烦,有点喘不过气来。老婆怀孕后他有了借口,让老婆顶替他孝顺的角色在厂里照顾父母帮忙打理家里的生意,而他,第一次有了想要到外面看看想要自己做主自己说话的念头。他是个行动派,虽然没读多少书,但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还是学到了点儿经商之道,他盘下了一间小作坊,对外招工,但他很谨慎,毕竟他也算是在人群里长大的,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也知道他刚起步,需要的是可以信任的至少是能听懂自己讲话的人,关老板有着严重的口音所以他要招能听得懂他说话的人,而能听懂他说话又不会嘲笑他口音的那就是家乡的自己人,他想好了,先招三个,他可以接收“外人”,但只能有一个。小岚的老公叫关辉,从根源上来说,和关老板是同一个祖宗,但后面分了多少支又传了多少代这个很难说清楚,但凭借着他找到关老板后带着浓重口音的那一句:我们是同一个祖宗的,老板我来跟着你一起发财。关老板觉得,这个人,他可以要。阿辉听说关老板还要招两个人,立马向他推荐了自己的表哥关四,关四听阿辉说了工资以后也抛下了锄头跟着一块来了。关老板从小跟各种人打交道,看人的本事还是有的,关四是个急脾气,虽然嗓音大但是干事勤快人也有责任心,也就把他收入麾下了。还差一个人,他想。正好有个人推门进来,手里拿的正是他在门口贴的招人启示。一个高高瘦瘦的人站在他面前问道,这里招人是吗,我以前在印刷厂做过,有经验,正好符合你的条件。关老板问了些印刷方面的问题,觉得他捡了个大宝,当即就把人留下了,并且颇有心计的解决了他的住宿问题。其实关老板也算初来乍到只是租了间小作坊并没有另外准备员工的房子,但是他利用了小作坊后面的空间,他为了省钱住在了小作坊后面,阿辉和阿四听说给了新来的金成安排了住宿,也往关老板面前说了一嘴,关老板念及同祖同源也将二人安排住在了小作坊后面,于是原本的单人间变成了四人间,上下铺房间的空间小而逼厌。关老板想,等我做起来了我一定要整个单人间,这些人太脏了,衣服几天都不换,澡也几天才洗一次,味道太大了。
后来的十年间,关老板做起来了,期间他也经历了很多次的失败,最后借助之前在父母厂里的时候认识的一个H市老板,把H市老板的业务拉到了他自己的厂里。他父母也觉得这样很好,毕竟他们总有一天会老,家里的基业总要有人接替,而他们的大儿子还在读书,大女儿也早早嫁人,小儿子还小,唯有老三,是个做生意的料,作为父母,他们想的很长远,三个儿子,一碗水必须端平,否则就会兄弟阋墙迟早要出事。他父母把印刷吊牌这一块给了老三,所有的客户和资源都一齐给了过去,关老板的父母为保护关老板这个刚刚破壳的小工厂打压着跟关老板抢资源的其他印刷吊牌厂。H市客户出了名的谨慎,合作多年的老东家突然改为老东家儿子接手,各种刁难和不满意,关老板三天两头的跑H市,关老板是个平底足,又有严重口音,普通话尚且算能沟通,粤语简直要了他的命,但他很清楚,他必须拿下这个客户,再难缠他都得拿下,因为他还要凭借这个客户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也正是这股子不认输走出去的劲,在这十年间,他普通话变的流利,粤语说的比H市客户更正,发音更清晰。
只用了三个月,关老板便跟扎根了十年的工业园区彻底划清了关系,各种手续办理完成后他去了趟H市,跟那边的人谈引资和拿单的事,还要去另一家谈从J国购买机器的事。毕竟搬到S市郊区后场地打了机器设备升级了人员多了处处都要用钱,需要大量的订单,只有大量的订单才不会导致机器闲置,这样他的资金才会越来越多,他要买目前最新的设备,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色差和印刷不准的问题,也不用再要员工守着印了,毕竟,用机器调色总是比人工肉眼看着调色靠谱的。三个月后,新的工厂也已经装修好了,新的宿舍要购买的上下铺也已添置完毕,他安排了大卡车将愿意跟着他走得员工的行李全部搬上车往他的王国驶去。大部分都是愿意跟他走的,只有很小一部分不愿意,那一小部分基本上都是新入职的员工,跟他还没有建立起“深厚”的关系,关老板并不在乎这些人,毕竟跟着他走的基本上都是跟了他或十年或五年,最短的都有两年的人。我会善待这些老员工,今年正好是十周年而且又有乔迁之喜,我要包个酒店办个大的好好奖励他们,搬到新的地方人员不够再招就是,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想。厂房、人员和机器安置好后,招人的事交给前台处理,达到了需要的人数,新员工正式入职后,关老板就举行了十周年和乔迁之庆。
关老板想,接下来该准备人员管理的问题了。从创业招进金成以来,以阿辉和阿四为首的人就一直对金成所提出的各种建议和改革有反对声。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只因为当初阿四和阿辉比金成进来的早,但关老板宣布正式挂牌立厂的时候,金成一来便成了厂长,成了他们的上级,他们怎么能服气呢,毕竟我们才是同祖同源的啊,你居然让一个外人管理我们?关老板觉得人是最不好管理的,所以但凡工艺上能用机器替代的特别是技术类的岗位他绝不招人,除了手工类的他只保留了那些老员工,其他直接外包给周边的农家,这边既避免了内部的竞争又少了很多矛盾。这些年关老板一直大权在握,以至于金成虽然成了厂长却一直受到排挤,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是关老板的“家乡人”,另一方面关老板要负很大的责任,因为他总不放权,导致金厂长成了传话人而不是发号施令的和执行的人。所以金厂长常常夹在中间两难,但是权力和金钱又诱惑着他紧跟关老板步伐,毕竟他现在是“一人之下,百人之上了”,况且这个厂他也有份一齐创立也同样如自己的孩子,他是绝不可能放手如今的位置的。
关老板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后开始了权力的划分,管理层有金成、关辉、关四、罗溪。金成统管整个厂,阿辉管供货渠道,阿四管厂里后面那群女工,跟了他四年的阿溪做主管,专门管开机师傅,这样一来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地盘和区域应该就不会再有争斗了,即使是有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安排好这些后关老板安心出差。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老板外出,厂长自然有责管理好整个厂。厂长开始提拔人员挑出下一层管理层人员,为了笼络人心也为了自己不受过多的攻击,金厂长决定在关老板不在的这期间要做出点什么措施,来巩固自己的地位。阿辉一直是个刺头,那就先让他的老婆小岚当个女工组组长吧,这样既能更好的管理女工,还能卖阿辉个人情,让他别老针对自己,还有阿四,这个老单身汉,他暗恋阿英来着,阿英是办公室文员,一直不找另一半,这几年才相亲结婚有了老公和孩子,小康家庭,幸福的紧。阿四追了人家好几年,这下已然是没了希望但还是一心一意对她好,阿英说话跟圣纸似的,常常客户急着要货阿英就跟车间的阿四说一句客户要货,阿四通宵达旦连夜赶出来,熬得胃疼都上过几次医院了都保证让阿英的货顺利到客户手中。金成各种羡慕嫉妒,要是阿四也这么听他的话,何愁他天天削尖了脑袋琢磨怎么才能让这群人信服于他,听从于他。所以他对阿英也是有求必应,毕竟他要有指挥不动阿四的时候,自己只要让阿英去说一句话顶他百句。还有那个阿溪,这个人倒是不用太担心,因为他跟自己一样是个“外来客”,常常受到阿辉和阿四的打压和排挤,阿溪已经跟他提过好多次要辞职的话,都是老板压下来留下了他。阿溪是个墙头草,一会倒向他一会倒向老板,倒向阿辉和阿四的时候比较少,毕竟他不招人待见,甚至还想做厂长取代他的位置,阿溪有野心却也愚蠢的紧,况且他胆子太小根本不足以把握老板的心思,所以不足为患。金成揣摩这关老板的心理,提拔了三个跟了关老板五年的女工,和一个跟了老板三年的女工阿辉的老婆小岚,小岚的工龄其实不止三年,但是由于辞职了后又回来所以重新算了工龄,她们四人为车间拉组组长。金成想老板回来看到他的决定必然会欢喜,定了组长分了组员这样可以有效避免“同座”现象,减少同样的时间大家做同样多的事,不做多也不做少的更不突出的心理,且制定一系列奖惩制度,分组后必然会激起她们相互之前的竞争,由此来提高工作效率和产品产量。以前老板从没这么做过,如今我算是开了先例了!金厂长定好名单发信息请示了老板后到车间宣布,虽然明面上车间的女工们对此毫无异议,但私下都议论纷纷,而议论的对象大多是小岚,因为小岚不管是工龄年限还是经验和干活速度,都根本不足以和另外三位“平起平坐”,但却也成了组长之一管理她们,自是有人不平。肯定是因为有亲戚关系所以捞着个闲职,飞上枝头了和我们不一样了,其他女工说。至此,拉开了小车间内斗的序幕。
小岚是个温柔贤淑的良家妇女,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地里辛勤的劳作,那时她还没有孩子,她虽然瘦弱但庄稼人浑身都是力气,她孝敬公婆干活勤快没有一丝偷懒,但长期的夫妻分隔两地的生活也让她倍感寂寞和不安,当她得知丈夫阿辉已经开始能够寄钱回家在那边稳定下来后,她就买了车票跟着他丈夫阿辉来到S市。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生活还有不用下地耕种只要坐在长桌一侧把一沓沓纸张来回翻看就有钱这样的活法。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她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她想我终于可以穿上漂亮的衣裳也不会用担心弄脏了。一年以后关老板公司效益越来越好了,小岚和阿辉在外面租了房子,终于不用再挤在那个狭小逼厌的空间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家,虽然是租的小单间,但是他们终于可以好好过他们的二人世界了。那一年,她怀孕了。她很高兴却也很忧愁,她们农村那边传宗接代的观念根深蒂固,她怕头胎不是男孩会在夫家抬不起头来,于是和丈夫阿辉去医院查验是男是女,得知是男孩后才彻底放心了下来,安心的上班怀胎,但随着月份的推移她的反应越来越剧烈,才第四个月她已经瘦的只有七十斤了,到五个月的时候才开始有一点显肚子,到六个月的时候她已经上不了班了,每天吐得厉害又吃不下东西,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医院检查了说需要住院保胎,但小岚考虑到花费太大,所以小岚和阿辉商量,一定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于是便辞了职回了老家,由公婆照看直到生产。孩子生下来后,有点畸形虽并不太严重,却无法根治,孩子的右手拇指多长了一根且整个右手手掌部分肌无力,她很自责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孩子断奶后她把孩子留给公婆照看,回到了S市回到了那个小车间。当听到自己成组长的时候她有点恍惚,好像这是自己不该得的又好像是自己应有的,每次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就会想起那多出来的一根手指,想起她怀着孩子还在冒着各种化学物品味道的车间里做手工,肯定是因为那些化学物质太多的烟雾和气体害了她的孩子,升职也不过是对我的一种补偿吧。分组分员后她们开始互相推卸责任互相推脱要干的活,但凡多做一点都是帮别组的忙,一出错就推卸责任生怕工资被扣。人与人之间工作上的竞争和矛盾上升到了生活上,她们常常因为一件很小的摩擦引发大的争吵甚至打闹。小岚一直让自己既能挑起争斗却又能置身事外,让自己的组员去为自己争为自己斗,毕竟自己老公阿辉在老板面前还是说的上话的,所以处处压制另外三个组长。今天阿辉还说服了老板带她一齐去别的工厂参观学习,她一直以为老板只带她和老公阿辉两人,这样回去还能炫耀一番,没想到另外三个老板也带上了。晚上她们住旅馆,老板和阿辉要陪另一个工厂的管理层吃饭,让她们四个吃了饭先回去,毕竟有些场合女人在并不方便。小岚和另外三个分别是阿惠、阿芳、阿莲一齐叫了车回酒店,人前她们总能保持友好又和谐的关系,回到旅馆后小岚和阿辉一间房,剩下的三人同一间房。刚到房间椅子上坐下就听到有人敲门声,她去开了门,是阿莲。
她忘了阿莲是怎么倒在一滩血泊里的,她只记得突然听到一阵巨响她看到房梁整个倒下压在阿莲身上的时候,她微微的笑了,老天都在帮我,她想。
小岚还是那个勤恳的女工小组组长,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能跟她争小组组长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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