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堆糖
1.
浓墨一般的黑云遮蔽了星光，筑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压的人心头闷闷的。陆青羽不安地翻了个身，朦胧之中看见眼前一个三角形的蛇的脑袋，头顶闪着两点黑豆一样漆亮的光，正从血盆大口中吐着火色的芯子一点点逼近，都能闻到一股蛇身上的肉腥气。
陆青羽吓得一个激灵，霎时睡意全无，腾地坐起来，他瞪着眼睛想看个真切，屋内却又恢复了死寂，窗外一轮月正在被一块黑影占据，越吞越大，月色也渐渐隐匿。“是月食啊。刚才那是幻觉吗……”陆青羽觉得手背上好像被虫叮了一般痒痒的，借着惨白的月光，他抬起手一看，小小的手背正中如胎记一般多了两个状如红豆的印痕。
“为何又坏我好事？”幽火点点的山洞中，一条长着红冠的黑身巨蟒尾巴一甩，山洞便发出一阵巨颤，石块重重的砸下，发出如雷的轰鸣。
一个身着绫衣的少女扬袖拂了拂漫天的烟尘，原本疏冷的眉头轻蹙，厌恶地瞪了一眼眼前这个巨蟒一般的怪物，“死丫头，吸食人的精气固然修行会以一抵十，但终究不是修仙正途。你心魔如此之重，将来怎能度过天劫，修成正果？”
黑蛇停止了舞动，冷笑一声：“哼，皎皎，我看你是怕我修行快过你，才来这一套说辞唬我！光凭吸取日月精华，不知还要熬多少个千年才能修得人身。我现在就算堕入魔道，只要功力修为在他人之上，是魔是妖又有何分别？你有你才会稀罕这人身，苦熬万年！”说罢便化做一缕黑烟，遁形而去。
皎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山洞中乱石倾倒，还弥漫着挥散不去的蛇的腥湿之气，“明日再收拾吧，顺便再采一些薄荷脑，去去这腥气。”皎皎提起精致的裙裾向一石室走去。借着月光隐约看见裙摆下面露出一条青黑的蛇尾。
2.
陆家世代都守着这片茶田，他家种的安陵青在当地鼎鼎有名，家喻户晓。只可惜陆家长辈双双早逝，只剩陆家独子陆青羽。陆青羽看着文弱，可是刚满十八岁就能将十亩茶田打理得井井有条。
近日村里多闹鼠，陆家的茶田也被破坏了一些，听人说山后有蛇，陆青羽便想去后山捉条蛇来灭鼠。他绑了只竹鼠作为诱饵，在后山兜转了几圈也没有看见一条蛇的影子。太阳快落山，漫山遍野落着金色的余晖。陆青羽正打算日落之前回去，不经意一瞥，看见挂着斜阳的灌木丛之后，有一个半人高的山洞。
莫非这里有蛇？
陆青羽便从腰间取下竹鼠，系上绳子放在洞口，打算引蛇出洞。谁知竹鼠偷偷咬断了绳子，一溜烟就跑进了阴暗的山洞，背着光躲了进去。
“这下可好，肉老鼠打蛇，有去无回了。”陆青羽摇了摇头，两手空空地站起来，突然听见山洞里传来“啊！”一声大叫，一个长发姑娘的身影从山洞中光一样冲了出来，脚下一软便栽倒在陆青羽的怀里。皎皎死死抓着陆青羽的衣服，带着哭腔哀嚎：“救命啊！有老鼠！！”
修仙者，五百年便要历一次劫，或是雷霆劫，或是万箭穿心之苦，皎皎算了算日子，今年便是第二个五百年，现已年过半，劫日也该来了。只要过了这劫，她就能修出人的脚，就算真正修成人形了。皎皎看了一眼裙摆的蛇尾，这几日她都不敢出山洞，只在山洞躲着，囤的桃子和野果也都吃完了，饿了好几天。今天洞里竟然跑入一只老鼠，皎皎虽是蛇，却最害怕老鼠，管他洞外有雷劫还是什么，都不如眼前这只老鼠可怕。也不知道几天没吃饭哪来的力气，风一样逃命般出了山洞。
陆青羽被这个突然冲进自己怀里的女子紧紧抱住，整个人连呼吸都忘记，怔怔僵住了。他感受到怀里传来的温度，甚至闻到了女孩子身上的馨香，更是一动不敢动，痴痴涨红了脸。
皎皎终于缓过神来，才想起山外是青天白日，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凡夫俗子，连忙将身子保持了一段距离，眼疾手快整理了一下裙摆，将蛇尾藏好。使出平生最大的努力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
陆青羽方才回过神来，看见这么一个人面桃花的笑，仿佛十里春风拂面，心跳又漏了几拍，吸了一口气强作镇定，“这荒郊野外，姑娘为何会在山洞里？”
“因为我是山神。”
“哈？”
“哈什么，你不信？”皎皎一边挺起了胸脯作势，一边暗骂自己真是个猪头，怎么编故事也不编个好一点的，说自己遇到劫匪躲在山里不好吗？
“我信。”半晌，传来一声陆青羽干脆不疑的回答。
“啊？”这下轮到皎皎大吃一惊。这也信？
“我小时候，遇见一些怪事，所以，神仙也好，鬼神也好，我都是信的。姑娘你这么好看，你说是神仙，我一定信的。”
陆青羽或许是与茶呆久了，清秀的眉宇间自带一种淡然出尘的气息。皎皎无意中一眼，正瞧见陆青羽右手背两个对称的红色印记。
原来他便是当日救下的那个男孩。佛说一切因缘，都是昨日果。皎皎眼神一转，心想你报恩的时候来了：“你今日惊扰了本山神，本山神慈悲为怀，放你一马，但是要罚你每日都给本山神带野果来，若漏了一日，就要你好看！”
“你连老鼠都怕，还能怎么让我好看？”陆青羽看见皎皎挑起都眉，便连忙改口道好，看着皎皎得逞后开心的样子，便觉得整个山头都温柔了下来。
3.
从此，皎皎不用出山洞，陆青羽都会带着好吃的桃子、果子来看她，白天给她讲村里的趣事，晚上陪她看山里的萤火虫。皎皎想，这样乌龟一样躲着雷霆之劫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每日都有他陪着，就算再修炼百年、千年，也一定是幸福的。
这日，皎皎觉得身子懒懒的，傍晚十分，才见到陆青羽兴高采烈地跑来：“皎皎，今日忙着采茶，来晚了。”
皎皎看见陆青羽照例带来了桃子和香甜的野果，还有一包闻着清香的绿色的东西，吃货属性又暴露了出来，抓了一把就放到嘴里，“噗！好苦！”陆青羽没来得及制止，皎皎就把茶叶吐了出来，嘴里的苦涩味道久久不散。陆青羽哭笑不得，“皎皎，这是我家种的安陵青，用水煮过才能喝的，不是用来吃的。”
“怎么会有人喝这么苦的东西？”
“这茶，苦中有甜，甜中是苦。就好像喜欢一个人，默默想着她的感觉。”陆青羽望着皎皎的眼神变得深情起来。皎皎感觉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那个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便冲出口，想收回却来不及：“如果我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你、你还会不会陪着我？”
陆青羽用宠溺的眼神望着她，眼神很清澈，就好像那日初见她的第一眼：“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
两颗晶透的水珠落在皎皎的手背上，惊得她将纤细的手缩了一缩。修行千年，皎皎第一次落下泪来，连忙低了头慌乱地说：“带我去你的茶园看看吧。”
后山和村子距离五里地，下山的路崎岖不平，陆青羽发现皎皎走得很慢，而且很吃力。“我的脚……”皎皎努力想着怎么说个幌子，生怕陆青羽发现了破绽。只见陆青羽柔柔一笑，转过身在她面前蹲下，“来，我背你。”
陆青羽走得很慢，皎皎希望他再慢一点。
4.
陆青羽很久没有来过了。
皎皎想起那日去茶园，村里人狐疑的目光，和风中不小心传入耳的私语：“陆家小子被妖精缠上了。”
那日分别时，皎皎故作轻松问他，“明天还会来吗？”
陆青羽在月光下，笑得和月色一样温柔，轻拍了一下皎皎的头，说了声“傻瓜。”然后挥了挥手，笑意盈盈地一步三回头。皎皎也挥手，直到他的身影在月色中再也看不见。
“人啊，总也没有妖怪讲情义。”皎皎听说，人到了一定年纪就要成亲，“难不成是哪个美娇娘让你脱不开身？要是这样，我就饶你。”
只要不是，你畏我是妖，落荒而逃。
皎皎趁着夜色下了山，往茶园方向走去。这次没有陆青羽背她，她走得很慢，坚利的山石像刀锋一样划过她的蛇尾，每一步都走得生疼。只为看到那个让她忘情大笑，如今让她放不下的人。
悄悄进了茶园，院门大开着，皎皎心里只觉不妙，走进去，只见院里晒的茶叶都被打翻在地，桌椅也翻卷在地，四下一片狼藉。
西北角一间小屋亮着烛光，隐约有人影。皎皎走过去，透过窗看见一个凶相毕露的人，那人带着戾气的话字字入耳：“这姓陆的真是不知好歹！我家老爷看上这块茶园不是一天两天了，小子就是不卖！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打死你，还怕得不到你这破茶园？”说着举起手中的鞭子便向地上的人抽去，地上的人早已血肉模糊，一鞭子下去，没有丝毫反应。
另一鞭正要落下，突然一阵黑风卷起，窗户应声而碎，木屑飞溅。一条树干粗的蛇尾袭来，将男人手中的鞭子“啪”一声折成数节。男人惊恐地望过去，张着嘴却因为惊恐怎么也叫不出声来，只见一条通体幽黑，头部青褐色，长着血色红冠的巨蟒立在眼前，张开口如血盆，瞬间将男人头颅扯下，男人长颈不停滴着血，巨蟒望着地上毫无生机的人，哀鸣一声，将男人剩下的尸身一口吞入腹中。
“只要为你报了仇，就算永世为魔，我都不悔。”
5.
千年以后。
阿羽在苏州河畔经营着一间民宿，靠着后院的一间茶庄，春夏之时，会有采茶的游人慕名而来，生意勉强还过得去。
这日，正值端午，游人又多了起来，几个小孩正在茶园中玩耍，忽然一声尖叫：“有蛇！”
阿羽听见连忙过去一看，茶田里果然有一条小臂长的蛇，只见它通体幽黑，青首，头上还隐隐长着一团赤红的冠。
“这蛇好丑啊！我们把它打死！”小孩说着便扬起手举起一块石头向蛇砸去。
“等等！别打！”阿羽将小孩拦下，“蛇是益虫，会吃茶园里的老鼠，我们不能伤害它。”
小孩听了，便无趣地一起离开了。
一阵风起，阿羽眯着眼睛，仿佛看见那条小黑蛇深深望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如此熟悉……他怔了一怔，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在一个人的茶园里，浸染着清爽而冰凉的茶香，他觉得好像有人在耳边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在风止时，画上了句号。
《山海经·海内南经》
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