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脱掉鞋子，走下飞行器，光脚踩在沙子上，脚底传来一阵痒痒的感觉，细浪淹没了我的脚踝，突然感到一丝凉意。
“嗨，老罗！”我扯着嗓子喊。
老罗在不远处的海浪中此起彼伏，他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声，开始往岸边靠过来。
“还是喜欢和海浪搏斗呢？我真担心哪天来了找不着你了！”我有些不满地说。虽然现在科技发达，身体受到一些损伤一般都能修复，但是，那可是大海，它会吞没一切。
现在的人，能力越强，却越不敢冒险了。我们活在人工智能的世界之中，或者说我们只是一群由人工智能豢养着的生命体验者。
老罗跳下船，奋力将小舟拖上岸。他满脸沧桑，蓬头乱发，与这个智能世界格格不入。但正因为此，才使我满怀好奇，过于完美的人生早就让我有了审美疲劳，只有那种异常的真实才能使我的神经从麻木中清醒过来。
老罗并不朝我稍看一眼，只是绷着脸，一言不发，拎起鱼桶，径直朝他的小木屋走去。看来，整个世界都不能使他稍有妥协。
我让依留在飞行器上，因为老罗不喜欢人工智能体靠近他的小屋，然后快步跟上他。
世英在门口把我们迎了进去，她是老罗的妻子，一个像我们一样的真实人类。这是非常罕见的，因为在现代已经几乎没有家这个概念了。
在虚拟现实中，你什么都可以实现，为什么还要家呢？尤其，即使你想要这样的真实生活，又有谁会愿意来满足你这种古老的怪僻呢？而老罗就幸运地找到了一个。
所以，我到老罗这儿来也许就是来怀古的吧。
世英亲自下厨，给我们整了一桌酒菜，尽管手艺都不错，但和我家里的美酒佳肴比起来，那简直不值一提。但也许这是我来这儿的另一个原因，因为这种特殊的味道你在其他地方吃不到。
我咂了一口酒，细细品了品这股火烈苦涩的味道，颇有一种忆苦思甜的感觉。
“你儿子还是想走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他儿子叫罗宇，一直想参加宇宙拓荒。但这就意味着必须离开家庭，离开人类的传统生活方式，甚至还不得不抛弃这具人类躯体。
现在的孩子绝大多数都不再是从家庭中由女人生养，而是由人工智能根据人口数量进行培育，所以这更像是个工厂，人类从这些工厂中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大量的年轻人都会选择投入到宇宙拓荒的运动中去，从而形成地球上人口的总体平衡。
但是，老罗家孩子却不一样，他是老罗的妻子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是他们两口子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严格来说，这是非法的，你可以生孩子，但你无权抚养。相比人工智能来说，人类有太多的缺点，而这些缺点不可避免地会带给孩子不好的影响。
通常，自己抚养孩子这种事是不太可能发生的，因为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人工智能，你很难躲开他们的监视。而老罗这儿恰好是一个例外，有那么几年他从来不让人工智能体上他的岛，直到他儿子长大成人。
为了给儿子一个合法身份，老罗被人工智能法庭判处有罪，剥夺人工智能体的陪护服务50年。我想，这就是法律的幽默之处，对老罗而言，这种处罚简直就是一种褒奖。
但是，同时法庭还为老罗的儿子专门配了一个专属的人工智能体，这是他第一次享受这种服务。而对于老罗来说，这正是他不幸的开始。
年青人永远无法抵抗人工智能的诱惑，当你享受了一切可能的愉悦体验之后，宇宙拓荒似乎是他们追求刺激的终极选择。罗宇的成长经历尽管和大多数他的同龄人不同，但是，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似乎没有太大差异。
然而，如果要参加宇宙拓荒，就必须抛弃肉体，将人的意识移植到机器身上，将自己彻底改造为机器人，从而拥有一副真正意义上的不死之身，从此不再担心肉体的消亡。
拥有一具不死之身，这对于必须经历一场漫长得无边无际的旅途而言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对于固守人类传统的老罗而言，让儿子放弃肉体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嗯！”老罗哼了一声，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烈酒。
“你没有权力限制我！”他儿子曾经对他说。他的确没有这个权力，因为这是人类法律所规定的，所有的法律都由人工智能执行，他们是绝对公正的，永远是忠实地执行着法律所规定的每一个条款。
“难道人活着就只是为了享受吗？这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句话像是从老罗愤怒的喉咙深处吼出来的。他将酒碗重重地放回桌上，酒花剧烈地向四处飞溅。
“我也不知道，我正琢磨这个问题呢！可是，如果不是为了享受，我们又是为了什么呢？”这倒是实话，我的确不知道，而且我也很想知道。这是一个能够吸引我的足够有趣的问题。
“人类的精神正在丧失！你也是100多岁的人了，难道连你也忘了人类的精神了吗？”
“人类的精神。”我微笑地盯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对，人类的精神！坚定、勇敢、仁慈、善良、忠诚、友爱、家庭、信仰……这些！这些难道都不值得人类去坚守吗？”
所有这些我们都可以轻松地在虚拟现实中体验到，就好像看电影一样，只是比电影更加身临其境，更加真实。但是，在现实中，我们几乎已经很少有机会去体验这些了，因为已经没有这样的场景让我们可以去体验了，人工智能几乎已经帮我们消除了所有的问题，在一个没有任何问题的世界，这些品质还有用武之地吗？
我们就像是一群被豢养的猪，永远只需要等待人工智能的帮助，而不需要去帮助任何人，包括自己。甚至，我们也不需要与任何真实的人打交道，和真实的人类相比，与人工智能体打交道要轻松愉快地多，因为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类获得更加愉快的体验。
我慢慢地啜饮着烈酒，一边听着老罗粗豪的话语，不觉竟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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