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先生,你有事吗?》
[000]
万先生的单车旧在仓库里已经有了些许年头,直到有天同其他废墟一并化作埃尘。
万先生问我,如今楼上,住的是什么人?
[001]
陈医生刚搬进楼里的那天,据万先生说是个比“锄禾日当午”还要“汗滴禾下土”的炎夏 。他从学校踏着单车回来,进门时险些踩着宋律师的猫。
那猫高傲的瞥了他一眼,将尾巴蜷起,倒没有发出表示抗议的喵叫。万先生颇为心虚的掩上楼门,后怕似的拍了拍胸脯,他可不想被宋律师夸大成“虐猫”,接着迎来全楼猫奴强烈谴责,最终被迫铲屎数月以表愧疚。
还得每天说“粽子,您早”,简直蠢毙!
好在小主今个心情不错,否则几声嚎啕,准叫宋律师闻声赶来,案发现场仅他一人,直接跳过嫌疑起诉,就地正法。
万先生是在这时听见的笑声,“噗嗤”一声在整栋楼里回荡,万先生觉得这笑声是先腾上楼顶,再铺天盖地的砸进他的耳朵。他惶恐的抬起头来,眼里甚至有某种类似于惊慌失措的情绪划过。他就这样狼狈的落在陈医生眼里,成就某种不可湮灭的愣头青形象。
这让不论过去怎样漫长的岁月,不论他成长为怎样得体的大人,在陈医生的认知里,他都是从旁处匆忙赶来的毛头小子,仍是对未知事物手足无措的稚气少年。
陈医生终于没能从一双稚嫩的眼底,探出成年男子独有的专注,没能在一次针锋相对的妥协里,明白是谁裹着炽热,却不动声色。
陈医生回想起那天时,早没有万先生这样的印象深刻。她只记得他言语里有三分质疑七分抵触,她听见他少年清朗的声线有如泉水淌过花岩,他质问她,“你是贾老师的哪个前女友?”
[002]
贾老师独住底楼,占着一间宽敞的会客厅。头两年厅里访客络绎不绝,放眼望去尽是白晃晃的腿,和软绵绵的胸脯。整栋楼里都溢出芬芳。
花园也是在那时修建的。记不清是贾老师哪个热爱园艺的前女友了,搬进楼里住过一阵,往空荡的院里撒落各式各样花种。
分手后就没人再去打理,隔年倒也自己绽放成了花园。
贾老师从事科学研究后就不再有大群狂热的读者挤在客厅,只是隔三差五回来个前女友找他叙旧。或是某些初涉诗坛的后辈听闻当年盛世,慕名而来。
这些人的出现总提醒着万先生,不论他有多仰慕贾老师,不论贾老师的诗歌有多澎湃,本质上都是热衷于哄骗无知少女的低劣混蛋。这让万先生尤其不爽,语气也随之变得差劲起来。
可我们的陈医生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她大把时间都用来对付那些繁琐的理科试卷。她只觉得面前的小男孩莫名其妙,气鼓鼓的神情还有几分好笑。
陈医生难免要猜测,这小孩是否对他口中的贾老师有些许爱慕,不然怎会对他的“前女友们”有莫大敌意。
这样想着,陈医生的语气就变得戏谑起来,她从身后拖出硕大的行李箱,语速飞快的反问道,“贾老师又是你哪个前男友?周小姐让我来找然板娘租的房子。”
瞧着万先生窘迫神情,她又坏心眼的补了句,“我正在等一位路过的先生,愿意帮我把行李抗上三楼,你不会不行吧?”
万先生搬起行李箱的时候,头回在心里询问自己,是否该和然板娘商议在楼里装进电梯的问题。
[003]
那是好些年前的夏天了,那时万先生还不是教书先生,陈医生也没有当上外科医生。两人在同所高中念书,竟谁也没听说过对方的名字。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文科男和理科女都是很有话题的人物才对吧。而且万先生在学校里出乎意料的讨小姑娘喜欢,陈医生你居然没听说过吗?”周小姐托着腮帮瞧着互看不爽的两人,在心里暗自感叹年轻真好。
“别的室友谈起恋爱来腻歪得要命,我还想着你们同校,搬进来搞不好能擦出火花,才喊你来楼里住的。”
“我和他?”陈医生从鼻底嗤出轻蔑的哼声,脸上毫不遮掩的露出嫌恶神情,“还能有小姑娘看上四万,文科班的男人是都死绝了吗?”
“陈皮你这话什么意思!”万先生激动的险些要站上桌子,到底还是气呼呼的坐下,皱紧眉头表示抗议,“真搞不懂周小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你根本就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吧?”
陈医生也不甘示弱,对着万先生劈头盖脸掷出嘲讽,“我才要问幺儿怎么会和你这种钢铁直男做朋友吧,虽然她挑选异性的眼光真实差劲。”
“等等,”周小姐突然在这场辩论赛中听出端倪,“陈皮和四万?你们已经开始用这样亲昵的专属名字称呼对方了吗?”
周小姐觉得自己的担忧实在多余,这两个小孩分明能同对方打好关系,远不像表面上瞧着的那般水火不容。
周小姐已经回忆不起年少时都发生过哪些事情。记不清纵身一跃以前,她是度过怎样的青春。只是看见陈医生和万先生的时候,总觉得年轻是美妙的,是舒伯特的鳟鱼,雀跃进音符的乐章。
[004]
万先生说,“我是有喜欢的人的。”
每个同他告白的女生,得到的都是这样的答案。他从不去用“你是个好人”或是“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学习”来搪塞,他只是很真诚的告诉对方,“我是有喜欢的人的。”
这让那些笃信浪漫的女生,无法自私的打扰他的深情。
而陈医生却对此不屑一顾,她从不愿意相信童话里虚情假意的真心。直到有天她瞧见万先生的聊天窗口,满屏的早安和对方隔几周才想起的回应。
陈医生在诧异里,算错一道简单的大题。
陈医生在算错答案的恍惚里,憧憬起恋爱。
记不清到底是谁出的馊主意,周小姐和宋律师都很有嫌疑。陈医生用线绳连着纸杯垂在万先生窗台外边,在写完作业的凌晨,同他交谈他念念不忘的零班前女友。
这样彻夜的交谈,才让陈医生恍然大悟,她对同班小男孩,竟萌生出同等爱慕。
陈医生问,怎样才能同一个迟钝的小男孩告白。
万先生答,“直接说吧。”
万先生从那天起暂停日复一日的问安,好让陈医生告白的时候,能接受的坦然。
是的,我们的万先生到现在还在等待,妄想偷偷喜欢上的女生能先告白。真不坦率!
陈医生却在某个闪电划过的晚自习上,在一声轰雷砸下的瞬间,突兀开口,“我喜欢你。”
雷声轰鸣里,同桌小男孩看向陈医生,试图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从两瓣抿紧的唇间,找出那四个字真实存在的痕迹,而不是自己幻听。
陈医生却只是盯着试卷,在端正的“解”字后面,再写不出一步算式。陈医生想,这个答不是她一个人能写出来的。
“我觉得,我可能喜欢你。”陈医生说第二遍的时候,已经不如第一次那般铿锵,她换上不能肯定的句式,随时准备逃跑。
而男孩愣在那里,几次张口没能说出一句。直到闪电再次穿透夜幕,他才情绪激动的开口,“我以为,我以为应该是我先说才对…我还在挑选礼物,我是说,我是说……”
暴雨贯穿大地的刹那,陈医生听见她的小男孩在说,“我也喜欢你,喜欢很久了。”
[005]
万先生没能等来一场告白,他和他的单车都太过行色匆匆,以至于无法注意到放学路上陈医生同另一个男生并肩行走。
等万先生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当他询问陈医生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考师范时,才明白早有另一个男生给她拿定主意。
陈医生说,我要和男朋友一起念医学院。
陈医生一直觉得,万先生是欢快的,好像她最初用的那个比喻,欢快的像泉水淌过花岩。
而万先生认为自己笨拙的好似花岩,当泉水汇入另一条河道时,才惊觉自己的伫立,毫无意义。
他的泉水再也不能叮咚做响了。
陈医生搬走那天,一如陈医生搬来的那天,一样是烈阳烤着芭蕉叶,蚯蚓干瘪在道路中央。当万先生拿着录取通知书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一个男生正扛着陈医生的行李箱下楼。
该死,他竟然那样轻松的扛起陈医生的行李箱!
万先生往后看去,就看见陈医生穿着裙子。万先生实在记不起这几年陈医生是否也穿过裙子,万先生忘记陈医生原来也是那般动人。
他又想起他第一次见陈医生,那时他的窘迫害他口不择言。万先生有时会想,如果不是那样糟糕的初见,他和陈医生会不会少些争执,会不会真像周小姐期盼的那样,擦出火花。
可万先生仍是男孩,仍有一腔炽热未能迸发。万先生不愿意,万先生不甘心,夏天就这样过去。
万先生质问,既然要搬出去,当初为什么搬进来,“谁准你这样自说自话,你到底把这里当什么地方!”
万先生嘟哝着朝陈医生走去,终于没能歇斯底里。宋律师那只见鬼的破猫,到底还是被万先生踩着尾巴。
夏天的闹剧在喵叫里轰然落幕,陈医生走出楼门的时候,万先生连一句“再见”,都没能在慌乱里诉说。
[006]
万先生问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这一切都是孩子的错吧。
“万先生,你有事吗?可以长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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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你也喜欢现实主义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