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少。残月脸也明,别泪临清晓。语多时,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五代)牛希济∙生查子∙其一
那一年,寒假刚开始的那个黎明,画面与词境相仿佛。
天淡星稀,她伫立在窗前。视线里不是岚烟欲收的春山,倒有法国梧桐粗黑的枝丫,悬着数不尽的小铃铛,把深冬的校园切割成格外静谧,也格外孤冷的构图。
透早时分本不太会有什么人,更何况大多数同学都已离校。室友们也都回家去了,所以她可以这样放任自己,不必担心打扰了别人。可以独自慢慢丈量自己的心绪,慢慢咀嚼自己嘴里的喜悦与酸涩,慢慢抬起自己素净的脸,让那些积蓄已久的眼泪对着辽远的一轮残月,慢慢流下来。
喜悦是他的声音,他的眉眼,他的动作,在不断回放的记忆里回旋。世上原来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他呢,而且还让她遇见了!缘分这两个字实在玄妙,命运有时候慷慨得简直出人意料。酸涩也是他的声音,他的眉眼,他的动作,在辗转踌躇的叹息里纠结。相识这一段日子以来,最初萌动的情愫如雨后的芳草,眼看着青葱开来,蔓延开来。可是,要怎样捕捉些线索,编织些语言,才能让他看见让他明白这一片为他蓬勃的青春?
天色越来越亮,今天该是他启程回家的日子。研究生们的寒假稍晚几天,所以她没有和她的本科生同学们一起离校,只为了想要在离他很近的范围里,多呆几天。——其实一个寒假也没多长,可找不到他看不见他的每一天都将只能是萧索黯淡的啊。
她伸手关掉书桌前的灯,灯下,昨夜读过的书还摊开在那里。诗词所描画的也是临别的前夕,千百年前的那个女子也是终宵不寐。不过,她和要走的那个人是在一起的。她的眷恋可以在他怀里细细倾诉,她在残月的清辉中流下的那些眼泪,会有一双怜惜的手为她擦干。而自己呢?
自己……唉。再过几个小时,就要送他去火车站。或许,应该告诉他的,告诉他,自己从见到他的那天起,就爱上了他。理科生的粗疏向来是所有隐约婉转的天敌,自己还是主动一点,就把那深藏的心事和盘托出了吧,就在今天。用简单的语言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理当轻而易举。
可惜少女青涩的勇气委实太有限。一直到帮他收拾好了行李,一直到陪他进了站台,一直到载着他的列车在视线里消失成两道冰冷冰冷的铁轨,她一次次的欲言又止,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变成直截了当。
又过了好多好多天,当父母桌上的佳肴与家乡年节的热闹都抵不过没有他,也没有他的音讯的焦灼,她决定给他写信。信中,延续着那一夜那一点与千百年前那个女子一样的眷恋,她殷殷叮咛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把信扔进邮筒的时候,她笑了。觉得寒假很快会过去,再开学的校园里肯定是一派早春的绿意葱笼了。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从南朝女诗人江总之妻的《赋庭草》诗句当中化用而来,委婉地诉说女主人公临别缠绵而复杂的心情:天涯何处无芳草,可以跟随你的脚步走,而我只能留在这里苦苦思念;芳草更行更远还生,但愿你我的爱情也能绵延不尽;芳草与罗裙同色,在此后每一处的萋萋常绿里,请你记起我……”
这个周末,他坐在“中国古典诗词赏析”讲座的教室里,老师的这一番话突然让他的心里打了一个大突。这两行诗句,是他曾经在一封信里读到过的,居然有这么复杂的意涵吗?!
印象里,那封信的笔迹娟秀整齐,用的是蓝黑碳素墨水。依稀还记得信一开头先是问他放假在家忙些什么,怎么不给她写信?接着是描写她漫步在家乡街头,眼中看到的萧瑟冬景,结尾就是这两行诗句。他一直以为是写信的人在不得不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寒冬里,渴望春天快快来到,好再穿上她心爱的绿罗裙。
这样一封信,当时读来也让他感叹过学文科的小女生文笔优美。不过感叹过了也就搁下了,都顾不上回复,因为他重新遇见了若兰。若兰是邻居家的小女生,也学文科,有一双黑白分明,会说话的大眼睛。
亚热带的家乡到了春节前后也不会很冷,只是容易细雨连绵。某天吃过晚饭,他沿着门外小河边散步,被半空中隐隐传来的琴声牵引着,走进了一道九曲栏杆尽头的亭子里。
亭子很大,散坐着好多老邻居。有的在下棋,有的在闲聊,有的在听曲。几把胡琴笛子吹拉伴奏,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唱着:“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那双似曾相识的大眼睛一转,眼风机伶伶地从他脸上扫过。这一扫,让他的魂魄一下子都迷失在漫天飘洒的丝雨里——他就这样爱上了若兰。
寒假结束回到学校,他每天最重要的功课就是给若兰写信。对若兰的牵念在他的五脏六腑里奔涌,他必须写出来,必须表达,否则他觉得自己会被那种酷烈的相思烧成灰烬。
所以当写信的女生来找他,半羞半恼地质问为什么不给他回信?他也只剩下支吾以对了。
“……诗词中的‘怜芳草’,其实就是‘怜我’,真挚而含蓄,深情而委婉,这正是中国古典诗词言不尽意的魅力所在,”老师接着说。
言不尽意,唉。和物理实验室里的仪器数据公式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他的知识结构里原本缺乏解读这份隐约深婉的积累。当初那封信上蓝黑墨水笔迹里的这两行诗句,究竟在表示什么,诉说什么,直到今天坐在这间教室里他才算是明白了。
然而,从那时到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五年。
这二十五年间,他娶了若兰,给他写过信的她嫁给了他的室友。他们两对夫妇都先后到了美国,她和室友定居美西,他和若兰安家在美东,先后有了一双儿女。
从讲座的教室回到家里,他问眼前早已不再是小女生的若兰,知不知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当然,那是北宋诗人贺铸的诗啊,”学文科的若兰笑,吟道:“东风柳陌长,闭月花房小。应念画眉人,拂镜啼新晓。伤心南浦波,回首青门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若兰念出来的这一阙,和老师刚才讲的不一样。他让若兰一句句慢慢重复,自己再慢慢咀嚼。眼前闪现出当年的校园里,暖风中枝叶婆娑的绿荫小径上,淡月辉映的荷花池塘边,曾经有过另一个学文科的小女生,回眸向他的那一笑,长长地黑发飘散在风里。
刚才老师反复强调过的,中国古典诗词之言不尽意,他现在开始懂得了。“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同样的两行诗句转到贺铸笔下,已是分别良久,可思念而不可相近的另外一种意境了:我因为记得你罗裙的碧绿,不由得格外怜惜门前同色的芳草。
他伸手为若兰整一整鬓边灰白的发丝。唉,二十五年。他或许不曾错失自己的幸福,但却肯定亏欠了散落在蓝黑墨水的字里行间,那些为他流过的眼泪,为他辗转过的相思,为他翘首张望过的等待。
沉吟良久,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室友家里的电话号码。“最近怎么样,还好吗?”他问。
“老样子,上班下班,接送孩子,”接电话的人是她,曾经熟悉的声音听来愉快而平静。“你们呢?”
“我们也一样,都还好,”他微笑回答。
一问一答之间,当年的记忆飘飘缈缈,在空气里浮动成另一种诗意。再不用欲说还休,再不用剪不断理还乱,人间温暖的情意牵系到此际,心有而不缭乱,情真而无伤痛,云淡风轻。
然后,还有——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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