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和关锦
楔子
十五岁以前,小牧每年冬天都能看到雪。她的故乡在北方,四季分明,而她最喜欢冬天。下雪的时候,她喜欢穿一件白色羽绒服,戴一条红色围巾,在冰天雪地里跑。雪花纷纷扬扬飘落,沾到她长长的睫毛上,一融化,就像她流下了喜悦的眼泪。
铺天盖地的往事,最喜欢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每到雪天,她便回忆起关锦来,疼痛她不怕,最怕遗憾让她一遍遍地问自己:如果那年我不停地找他,如果我找到他,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是有所畏惧的,她怕孤独
小牧十五岁的时候,是班里最叛逆的女生。她不喜欢听课,并且喜欢在课堂上干扰其他同学。为了孤立她,有一次班主任要按照成绩排座位。那次小牧没有考试,各科都是0分,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漫不经心看天上的云彩,“坐最后一排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念头甚至让她充满快乐。
座位排好后,尘埃落定,她坐在教室里最后的角落。那时候她很矮,胖胖的,懒洋洋地趴在靠窗的课桌上,对着班主任眨眼睛。这时关锦走到她身边,大声对班主任说:“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一位同学,就让我来改造她吧。”
关锦是班长,长得帅,成绩好,几乎是所有早熟女生的梦中情人,而他向来很酷,不理会任何女生的示好。小牧彼时尚是个顽童,她的眼里并无异性。在一片艳羡中成了关锦的同桌后,小牧带着江湖范儿拍了一下关锦的肩膀:“嗨,你不怕我把你带坏了?”
关锦一脸严肃:“我只会让你怕我。”他挥挥手上的小教鞭,“你不听话我就打!”
小牧不信,英语课上,她故意踢前排同学凳子,关锦说:“放老实点,我只数到三!”
小牧踢个不停,关锦的“三”刚落地,教鞭便“啪”的一下,结结实实甩在了小牧的课桌上。吓到了老师和全班同学,也吓坏了小牧。
小牧定了定神,不甘认输,又开始踢前排同学的凳子,关锦的教鞭再次响声如雷。
小牧是个适应力很强的姑娘,这次的教鞭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小苍蝇,她踢得更加起劲。关锦一下抓住她的手,她呆了三秒,便开始挣扎。而关锦抓得更牢:你不听话我就不松开。
小牧这下乖了,彻底的。她虽飞扬跋扈,可她害怕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她怕那些女生孤立她,其实她是有所畏惧的,她怕孤独。
不懂爱情的小牧,就这样被迫恋爱了
过了很久之后,小牧才懂得,一个人为什么要拼了命地帮另一个人变好。她懂得了关锦的霸道背后,有着多么霸道的温柔。她那时不懂一个少年的决心,带着多少无以言说或者不懂言说的情愫与心动。
半年后,小牧在关锦课上的教鞭与课下的辅导里,从倒数第一名考到了前十名。她是如此聪慧的姑娘,除了父母,能视她如蒙尘的珍珠的人,也只有关锦了吧。
在成绩连续每单元稳居前五之后,关锦在一天英语课上吻了她的手,他说,我喜欢你。
小牧一下惊呆,关锦便捧起她的手,从小指轻轻地吻,他的吻细细的,如蜻蜓沾水。他吻遍了她十个手指,眼睛里尽是坏笑和宠溺,带着少年甜蜜的贪婪。几秒钟后小牧反应过来,“滚,都是口水!”她嫌弃地说。
第二天晚自习,关锦敲敲她桌子,“校门口有人找你,好像是你爸给你送好吃的。”
小牧欢天喜地一溜烟奔出去,走到校门口,却迟迟不见爸爸的出现。等了五分钟之后感觉被耍了,正要回去找关锦算账时,关锦从一棵大树后跳出来。
他抱住她,一把扛在肩上:“我喜欢你,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
小牧拼命挣扎:“快放我下来……”
关锦扛着她飞快地往河边奔跑:“你快说你也喜欢我,你不说我就把你扔到河里。”
小牧听出这是在吓她,可她抱住关锦:“我喜欢你。”
不懂爱情的小牧,就这样被迫恋爱了。
他双手环住她的腰,像在为初吻做一个仪式
与其说爱,那时应该更多的是怕吧,她面对关锦时更像面对一个严师。而关锦严厉霸道的溺爱,又让她依恋。她那时候已经是个乖巧的姑娘,关锦已经不用每天吼她,甚至开始纵容她在课堂上偶尔小睡,他喜欢看她睡着的样子,他说,你睡着的样子特别乖,像我们家的小猫。
两个张扬的少年啊,爱得毫无顾忌。最终被班主任知道,他们被双双叫到办公室:“小小年纪就开始恋爱,你们回去马上把座位分开,我不许你们再做同桌!”
“我不同意。”
“这由不得你!”
“我们保证成绩不会退步,并且以后我们班的卫生区我全包了。”
小牧看着关锦和班主任谈判,一字一句敲在她的心上。在关锦看来,保证成绩好,包了班级的卫生区,是他爱小牧的条件。不做同桌,其实也可以在班里遥遥相望,可是关锦不要,他要在离她最近的位置。第二天关锦就带了一把锁,他一边将课桌锁上一边对小牧说,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转眼冬天了,那个时候,北方的冬天特别容易下雪。小牧看着关锦在雪地里一下一下地费力打扫着积雪,她走过去要帮他,他说:“这儿太冷,你快回去,我不怕冷。”
小牧拗不过他,也劝他:“你何必较真?班主任兴许早忘了你那句话。”关锦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可是我没忘。
那时他们也才16岁,还是孩子。孩子一时兴起说出的誓言,远远不如一纸婚书、一台车、一套房如此有重量,可是却让小牧觉得温暖。她望着雪地里的少年,一下子就看到天荒地老,她就是那时候,动了要和他结婚的念头,她想为他生很多很多孩子。
小牧知道关锦有只猫,在她的恳求下,父亲终于买了一只猫回来养。她激动地给他电话:“我也拥有一只小猫了。”他在电话那头笑,快带给我认识一下。
是那么的迫不及待,夜幕刚刚降临,他便约她翘了晚上的自习课。在学校门口的果园,他接过她的猫抱在怀里,这时忽然下起大雨。他一手抱着猫一手抱着她:“小猫真像我们的孩子。”她的脸红了,他突然吻住她的嘴唇,小猫从他怀里挣脱,他双手环住她的腰,像在为初吻做一个仪式。而她在慌乱中低头寻找,她说:“我爱你,可是我担心猫走丢了。”
他流着泪深吻她的额头
关锦是她的初恋,她之前从没有见识过爱情。在她眼里,关锦是最好的,是对她最好的。以至于很多年后关锦的爱形成了她的爱情观,是那样纯真的、深情的、暖洋洋的,关锦的眉眼镶嵌在她心里,那个在雪地里为她打扫积雪的少年,那个雨夜里低头吻他的少年,有着最柔软最温暖的嘴唇——这些都已然成为她生命中的标本。
那时候很多事都能令他们轻易快乐。比如每天早上小牧走进教室,就能看到关锦先她而到,拿着抹布轻拂她桌上的灰尘;比如关锦品尝了小牧带来的爱心便当,只因一句“好吃“,小牧便开始在周末研究厨艺,每天早上凌晨四点起床,为她心爱的恋人备好早茶;比如关锦因了小牧这个吃货而衍生的梦想,是开一个大大的超市,摆满她最爱的零食;比如小牧沉醉在一个又一个夜里,为关锦写的一首首情诗。这一对稚嫩却爱得细致妥帖的恋人啊,每望向对方一眼,都能在心底酿出蜜来。
关锦爱唱歌。有一次寒假前,班里同学自行在野外组织Party。轮到关锦时,他唱了郭峰的《心甘情愿》。 “和你相依为命永相随,为你朝朝暮暮付一生,真真切切爱过这一回,无论走遍千山和万水。和你白头偕老永相随,为你甘心情愿付一生,风风雨雨艰险去共存,陪你走过一程又一程,不后悔。。。。。。”他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小牧,他泛着泪光,对小牧发出白头偕老的邀请。同学们将这一幕看得分明,一起起哄让他唱《同桌的你》,他摇摇头:“我不唱,这是一首分离后才唱的歌。”而那时候大家在兴头上,只顾玩味这对同桌的恋情,硬生生把关锦推到小牧面前:“必须唱,不唱不行。”关锦只好唱了,不过却改了歌词:“老师们都已想不起,猜不出问题的你。我在你身边翻相片,一起看当年的你。我娶了多愁善感的你,我看了你的日记,我把你的长发盘起,我为你做的嫁衣。。。。。。”小牧哭了。
其实偷看了日记的,是小牧。
在一节体育课上,关锦要做立定跳远,脱下外套远远地扔给小牧。小牧没接住,再捡起来的时候,从关锦衣兜里滑落出一个袖珍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是小牧一张二寸入学照片,她顿时想起开学第一天,关锦帮班主任收集完所有资料后,充满歉意地走到她身边:“抱歉,同学,我不小心把你的照片弄丢了,请再补一张。”小牧此刻看着自己的照片笑了。关锦在日记里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她真美,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鼻子好像新疆姑娘的那样笔挺,嘴巴像樱桃。她特别可爱,让我想保护她。”这样凌乱的、老套的暗恋记载,在小牧眼里,却是最动人的句子。她摸出关锦口袋里的笔,调皮而真挚地写下评语:虽写作水平有限,但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故此篇日记可得100分。她一页页向后翻着,每页都是她,当她看到那句“今天教室窗户玻璃坏了,我就站着听了一天的课,为小牧堵住了风口,我很开心”。小牧的眼泪便流了下来。
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笑容和眼泪,是最好的诠释。
在小牧十六岁的韶光里,有多少让她欢笑和流泪的时刻,她数也数不清。只是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很多年以后,再想起关锦,笑容和眼泪,已变了意味。
十七岁那年,关锦的父母在车祸中去世,这场变故使他日渐颓靡,中考失利后,他索性退了学,一个人经营着超市。十七岁的他,在品尝爱情甜美的同时,也品尝着生活的艰辛。她说:“你等我,我们先订婚,我大学毕业就和你结婚,好不好?”
小牧严厉的母亲前脚刚刚迈出家门上班,她后脚便把她的决定告诉父亲。父亲抽着烟,良久不说话。后来小牧哭了,她诉说着他的遭遇,在父亲面前跪下来:“我离不开他,求求您让我和他订婚,他需要我的承诺。”父亲第一次对她发火:“你才十六岁,你懂得什么是爱情?”
小牧说:“我懂,和他在一起我很快乐,没有他我根本活不下去。”
第二天早上,父亲将转学通知书给她:“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一个学校,你去那里,和他彻底断了联系。我尊重你的爱情,如果你们的爱情真的可以经得起考验,那么你大学毕业后,我允许你们结婚。”
小牧深怀心疼和愧疚地找到关锦,告诉他父亲的决定。他为她拭去泪水:“爸爸是对的,我等你。”
她说:“我们偷偷见面,好吗?”
他说:“听爸爸的话,不要见面,不要联系。”然后他也哭了,他说,我爱你。他流着泪深吻她的额头。
那样的时刻,真值得她拿死去交换
到了新的学校,小牧每天给关锦写信。关锦回得很慢,只字片语说说关于猫的生活,后来便不再回复。他电话换了,联系不上,她去他的店里找他,那条街正在拆迁,他已不知去向。她便停止了寻找,她坚定地相信他们不必刻意寻找。
十年后她才明白,原来一松手,便已经是一千里。
第十年,小牧四处辗转,终于得到了关锦的消息。彼时高晓松作词的《同桌的你》同名电影正在热播,小牧每天买了票,一个人去看。周而往复,直到影片下线,她静静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流尽了眼泪。半年后,当她终于相信自己参透了这场电影,才拨通关锦的电话。
他们约在了当年母校门前的咖啡馆。关锦坐定时,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笑笑:我知道你结婚了。孩子一定很可爱吧?是不是像你?
关锦点起一根烟,终于肯直视她的脸:“你走后,我就把我的猫当作我们其中的一个孩子。它一直很想念你的猫,不肯吃饭。我就告诉它,你们很快就会见面。我就是在那些日子体会到了父亲的感觉,也是在那些日子懂了你父亲的决定。”
小牧说:“我懂,如果留下来的是我,猫同样会教会我如何做母亲,同样教会我如何放弃。”
然后她笑了,轻声问道:“如果那年我不停找你,如果我找到你,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可能会有另一个如果,把我们分开。”关锦的声音无助又慈悲。
在小牧来找关锦的路上,心里一直住着这个问号,而她仿佛早已预见被她藏在这问号背后的,充满忐忑的答案。这条路漫长苦涩,用尽了青春的小牧,已走了十年。她需要关锦帮她寻找来路。
关锦说:我知道你不容易。
只一瞬,小牧想到关锦度过的那段孤独无助的岁月,她却永无机会陪伴。等待的路上风雨飘摇,时间的湖水漆黑幽深,关锦又谈何容易?
她为关锦的拿铁,加了一勺糖:“我们都好好的,好好生活。”
重逢的那天夜里,小牧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一个人静静回忆前尘往事。她想起那个为她唱歌的关锦,想起那个冰天雪地里的关锦,为她倾尽所有的温热。她盛放在关锦的眼里,那样美,那样美。用完十年青春又何惧?小牧想,那样的时刻,真值得她拿死去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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