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应该下过一场小雨，晚饭后，墙头的夜来香，院子里的栀子花，竟相开始绽放，继而怒放。空气中有湿漉漉的黏糊糊香气萦绕，邻居柳奶奶摇着蒲扇说还要再来一场暴雨，才能清爽。我惦记着万叔叔家看了一半的连环画《火烧圆明园》晚饭没扒几口就溜了，大概晚上8点左右，万叔叔的女儿琴琴窜进门就说，“小米，你家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不给我提问题的机会，她开心的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走了。
此时，我家门口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声音喧哗，有个肥胖的妇女时而双手抱着抱不住的胸，时而又叉腰，在我家门口重复叫骂：“李向阳，香芹，你们这对不要脸的，有种给我出来，让大伙儿邻居都来说道说道，不要做缩头乌龟......”我一脸懵逼，李向阳是镇里赫赫有名的拳师，为什么晚上会在我家，胖妇女其实我也认识，她是钟楼街开裁缝店的，之前也给我裁过衣服，给我量尺寸的同时她还不忘偷偷的问我“你爸和妈分开后现在还有联系吗?”当然，她还在其他场合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基本就是使劲盯着她，就是不回答她的问题，我俩的眼神对话是，“你瞅啥？”“瞅你咋的了?”她如此津津乐道，关注别人的私生活，却不想想自己家的前院后院，天干物燥，容易着火，想来真是个又坏又蠢的女人。
我看到了平日邻居们的讪笑，在农村，寡妇门前出现类似这样的场景，绝对是大家喜闻乐见的，我拨开人群往家里走，我哥刚好拿着一把镰刀往外冲，被眼疾手快的大舅上前一步拽住了，家里院子的后门少有洞开着，除了我的家人，还有大表哥也在场，昏黄的钨丝灯下，大舅看着一旁抽泣的母亲，耷拉脑袋的李向阳，他眼珠都红了，感觉稍微动一动，眼珠就要飞出眼眶，但是最后的最后，他还是压着嗓子，艰难挤出一段话：“向阳，你和福林（大表哥）师徒俩一起出去吧，把你家老婆先弄走，就说在她姑家院子里研究招式，没什么大不了的。”大舅是村里的书记，他平日不苟言笑，一言九鼎，这段话后面明显还有未完待续的部份。表哥和李向阳出门后，我在屋里听到一记响亮的耳光，最后夹杂着撕咬声，哭喊声，像一锅沸腾的火锅。我却在思虑着另一个问题，要不要把李向前把上周末给我的一块钱甩在地上还给他，像电视剧里的人物一样故作态度的决绝。按照我的观察，通常在周六的下午，哥哥姐姐上班去了，外婆去田里劳作了，李向阳就会出现在我家二楼，我一度怀疑他是异时空的人物，因为他很少说话，来无影去无踪。
这件事发生的像猝不及防的病毒性感冒，家人之间相互交叉感染，后遗症是干咳不止，我们兄妹几人出门都低着头，莫名的矮人一截。刚上小学的我仿佛是时空穿梭者，有个声音对我说：“欢迎来到成人世界。”提前感受真相面前的讥笑和无可奈何。
母亲是这次重感冒的病原体，病情重，恢复的慢，自从哥哥姐姐的父亲去世后，她对痛苦的表达方式，我们几个孩子早已领教。通常她是一整天卧床，不吃不喝，蓬头垢面，哀嚎痛哭，到了晚上，一向骄纵她的老外婆还会问她想吃点什么，她会气若游丝的说；“随便吃点馄饨吧。”果然，那日天擦黑，我放学快到家门口，看到我三姐拿着搪瓷碗和盖子出门，我接过她手里的碗和钱，把书包背背好，转身就往街上跑，全家只有我一个人不怕烫，每次一路小跑，不洒一点馄饨的汤汁，超速到家，送到母亲床头，好吧，我其实也挺自豪的，我想我可能是《水浒传》里戴宗转世，拥有某种特异功能，能把江湖搅得血雨腥风的一分子。然而现实是，依然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我竟然开始有点反胃。
台风是江浙夏天的标配，台风往往还裹挟着暴雨，这时候镇里的广播就会反复响起动员参加抗洪的声音“全镇广大党员、干部群众、同志们，防洪抗灾人人有责，党员和预备党员先到公社集合，听候安排”反反复复五遍以上，才会消停，我其实不讨厌台风天，且不说台风天不用上课，反正我家的房子洪水是淹不到的，台风再大也不会把我家的房子刮走，台风过境后第二天还可以涉水而行，想想就很是舒爽。
那时候的我们同龄的小伙伴喜欢做一些彰显自己胆大的危险游戏，场景自然也是就地取材，当洪水刚刚退去一些，找一根被妖风拦腰截断的粗壮树木，横在渡鹿河上，（当然，我们也是经过选择的，在河最窄的地方架木头），然后胆大的小伙伴就可以来回的往来，并扬言，谁不敢上桥走一走就是胆小鬼，为了吓唬的胆小的，看准哪个胆小倒霉催的上简易桥，前后的人会故意跳一跳，要被吓哭了才有成就感。
那天我一眼就看到了李向阳的小儿子斌斌站在简易木桥中间位置进退两难，斌斌平日里文弱胆小，丝毫没有他爸拳老本的霸气，他苍白着脸，嘴唇咬的死死地，脚下就是涛涛的洪水，我看到这个情形，一股邪恶的念头迅速从心中升起，我在岸上对着桥上几位大喊起哄，“跳，跳，跳，胆比高，哭，哭，哭，快认怂”，或许木条本来架的并不太稳，前面的人又不肯挪步，一个踉跄，斌斌毫无意外的掉下去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李向阳的儿子李斌被卷进洪流，旁边的其他人乱成一团，斌斌最终被闻声赶来的大人救了上来，但那天开始他就不认识我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说半句话。那个年月没有监控，其实大伙儿年龄虽小，却都是心知肚明我的反常，斌斌估计捞上来也能快速明白过来了。
我家所在的街道，据县志记载从宋代算起有千年的历史，今年，新农村建设深入改造，我家临河这一带都要改成开放式景区，包括重铺石板路，临街的木结构建筑保留修缮，新建筑的外墙一律贴古色古香的青墙砖，河道进行了全面清理，河上也加了数座拱形桥，有鱼儿欢快的穿游在水草和假荷花之间，整条街都挂上红灯笼，一切果然像模像样，“小桥，流水，人家”江南古镇的腔调拉满格了，到了节假日，引来无数穿汉服的红男绿女来此打卡。
已当了多年村支书的李斌，现在我们偶然在街上遇到，他很客气，很平易，完全没有村支书的架子，常挂嘴上的一句话是：有什么困难，直接找我就行.....他工作能力卓群，把老街改造的一切安排的明明白白、井井有条。包括我家门前的河道也做了特别的关照，本来平铺的河道，在我家门前形成了高低，类似筑了一个小小的坝，每天都能听到流水的哗哗声，最真切的感受就是外面时刻在下雨，要真到了下雨天，又可以听到瀑布声。隔壁几户邻居家都平白和我家一起享受到了这份特殊的馈赠。
很多时候，生活看似一道选择题，选项很多，可仔细梳理，那些选项全是伪命题，只有心里那根倒刺才是标准答案，却并不在选项列。
明月皎皎但照不进人的心里，都是不动声色的病人，痛的位置不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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