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不惑

        不知不觉，自然的脚步，又从容地步入了中秋。

        这秋，总是从一片片叶子开始的。它不是那种焦枯的、卷了边儿的憔悴，而是一种沉实的、厚重的金黄。它就那么静静地、安然地躺在我的掌心里，像一封从遥远岁月寄来的信，信上没有字，只有阳光与风霜合写的纹路。我沿着林海和山径慢慢地走，脚下的落叶沙沙地响，那声音不脆，是软软的，带着一种满足的叹息。空气是凉的，有一种薄荷般的清冽；但这凉意里，又仿佛蕴着夏日未尽的一点温存，像一炉香熄灭了，余烬里还散着暖。遥望西海岸的天际，天呢，是那种洗过的、湛蓝的瓷，高远得教人心静。云是疏疏的，淡淡的，像一位沉思的画家，不经意间在画布上抹了几笔闲逸的白色，便再也不管了。这便是一切了，一种不言不语的、圆满的静。

        这静，是有颜色的。枫树的酡红，是饮足了秋阳的醉颜；银杏的明黄，是沉淀了时光的纯金；松柏的苍翠，在这一切斑斓中，愈发显得沉郁而坚定。山峦不再是夏日那般蓊郁的、墨绿的一团，而成了织锦的屏风，一层红，一层黄，一层赭石，一层青黛，错落着，交织着，铺陈到望不见的远方。那水，也瘦了，清浅了，看得见底下光滑的、各色的石子儿。水流得不急，仿佛也带了些沉思的意味，将岸上的倒影拉得长长的，颤巍巍的，像一幅未干透的油画。偶尔有几只鸥鹭与水鸟掠过，翅尖点破这一片宁静，但那漾开的涟漪，也似乎是慢的，懒懒的，一圈，又一圈，终归于无。这便是秋的韵致了，它不喧哗，不张扬，只是将它所有的富丽与华美，用一种最朴素、最从容的调子，娓娓地诉说给你听。

        我站在这山腰上，望着这片被秋光浸透的天地，心里忽然便浮起孔老夫子那几句平实而深远的话来:“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人生的四季，与这自然的四季，何其相似！少年时的春，是懵懂的，也是蓬勃的，只管拼命地抽枝长叶；青年时的夏，是热烈的，也是焦躁的，用尽气力去爱，去争斗，去渴望一场酣畅的雷雨；中年呢，便是这秋了。人到了七十，便真真地是走入了生命的深秋。

         这秋，不是凋谢的预告，而是臻熟的完成。那“不惑”二字，到了此刻，才有了最踏实的着落。不再是年轻时那种与外界争辩、非要寻个是非对错的执拗，而是一种内在的通透。是看清了自己，也包容了世界。那些曾如夏日蚊蚋般扰人的名利、得失、毁誉，如今都像这脚下的浮云，虽在，却已隔了一层，不再能湿了衣襟、乱了方寸。生命到了这般份上，就像一棵结满了果子的树，谦卑地低着头，不再需要向谁证明自己的高度。那满树的果实，便是过往所有风雨、所有日月的答案；它们沉甸甸的，是经历，是智慧，是删繁就简后留下的、最本真的东西。

        于是，便到了“从心所欲”的境界。这“从心”，不是放纵，而是从容。是灵魂终于与它的躯壳达成了最和谐的默契，行之所行，止之所止，无不妥帖，无不自然。便如同我此刻，可以在这山间毫无目的地漫游，为一枚奇特的石子驻足，因一阵偶然的桂香沉醉；也可以在乡间，在家中，泡一壶酽茶，读一本闲书，或是什么也不做，只对着窗外的流云，消磨一个下午。这是一种大自在。人生的规矩，社会的方圆，早已不是束缚，而是化作了内在的骨骼与血脉。于是，这“所欲”便都在“矩”中了，这“矩”也因这“所欲”而充满了温润的人情。

        有人叹秋之肃杀，说它后面便是冬了。这话原也不错。可冬又是什么呢？在我看去，冬并非是秋的终结，反倒是秋那辽阔与壮美的延续。你看那落了叶的树林，枝干裸露着，交错着，伸向天空，那线条是何等的简练，何等的有力！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繁华负担的、赤裸的、本质的美。一场大雪下来，天地间莽莽苍苍，万物都归于最纯粹的白与静，那气象，比之秋的丰腴，更显得宏大而庄严。这哪里是衰亡？这分明是一种更深沉的休息，一种更博大的积淀。

        而冬之后，便是春了。那又是一个新的轮回。但那新的萌发，新的耕耘，新的播种，不正是这深秋时节，在寂静的土地下，早已默默期待着的么？生命便是在这秋收、冬藏、春生、夏长的循环中，成就其永恒。人之生命，亦复如是。七十之秋，收获了一生的阅历与感悟，将它们好好地珍藏起来，便是为下一个未知的春天，预备了最肥沃的土壤。那精神的种子，将在另一个维度里，生出新的绿意来。

        风，渐渐地有些紧了，且带着更深的凉意。西边天际的云，亦被夕阳染上了橘红的、紫金的边，像一块瑰丽的琥珀。我，是的，我该下山了。此时，心中已没有来时的寻觅，也没有去时的怅惘，只装着一片满满的、宁静的秋光。人至七十，便当如是。尽可激情澎湃，因这激情已滤尽了渣滓，只剩下纯粹的喜悦；尽可去随情任性，因这情性已与天道自然相合。可以潇洒于自然山水，与一草一木会意；潇洒于自然之四季，赏朝晖夕阴，春花秋月；更可以潇洒于自己活色生香的精神世界，那里有读过的书，走过的路，爱过的人，一切过往都酿成了醉人的酒；最终，潇洒于这天，这地，这深情的、无限的苍茫。 

        我回过头，最后望一眼那沉入暮色中的山峦。它静默着，像一个无言的哲人，浑身披着秋之不惑的、庄严而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