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福建颠子和哑巴
每逢期未考试,作为鼓励,奶奶会给我一角钱,让我自己去油条店里买一夹油条烧饼,边走边吃着去上学。记忆中,那个时候街上只有一家油条店,专卖油条烧饼豆浆。每天早上,那个围着白里透黑围裙的中年男人,拿着一双特别长的筷子,在热气腾腾的油锅里拨弄着,一根根手指般粗的面粉条,慢慢地胀成胖胖的金黄色的小手臂,就象变戏法一样令人惊奇感叹。
“给点我吃吃。”一个满身破烂蓬头垢面的乞丐凑上前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手上的烧饼,嗡声嗡气地对我说。我认得他,他是镇上的一个颠子,不知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他“福建”颠子。颠子是镇上的人们对疯子和精神病人的统称,可能是因为这类人总是颠三倒四,言行怪异的原因吧。我有些害怕,急匆匆地走掉了。他也不来追,只是蹲在一旁,每看见一个人来买油条,他都会面无表情地说一声:“给点我吃吃。”
福建颠子看上去四十多岁,长发因为脏而结成一个饼状盖在头上,也不知几年没洗过,黑瘦的脸上唯一能看见白的地方是他的眼睛。夏天时几乎光身,冬天也几乎光身。没事的时候,他会找几颗鹅卵石,再搬一块大的鹅卵石把小的砸碎,然后把小碎石填在路上的小坑里。到了冬天,他会捡一些垃圾点火,蹲在火堆旁笼着双手烤火,失神的眼睛盯着跳动的火苗,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福建颠子除了问人要吃的时候讲的那句“给点我吃吃”之外,平时不讲话,像一个哑巴。而在他身边,真的有一个哑巴,镇上的人都叫他哑巴颠子。听人说,哑巴和福建颠子是亲兄弟。看上去,哑巴比福建颠子老一些,嘴巴有点扁,那种饭勺脸的样子。脸色也是黑黑的,总是窝在屋檐底下,盖着一床发黑的被子,不停地咳嗽。
哑巴咳嗽时,福建颠子却蹲在一旁抽着捡来的香烟屁股。要说福建颠子的爱好,抽烟可能是他除了烤火和砸石头之外唯一和正常人差不多的爱好了,但他不会用钱也没钱买烟,只有捡地上的烟头抽。我亲眼看见几个男人拿着一根烟装作要给福建颠子抽,却笑嘻嘻地用一根扁担挑逗着他的下身。福建颠子毫无知觉,眼睛盯着香烟,任由男人们羞辱他,此时此刻,他的世界就是那根香烟。看到这个情景,我不禁握起拳头,但幼小的我只能用的眼神去鄙视那几个不知羞耻的家伙。我为这几个男人感到悲哀。
那年冬天,我看见福建颠子穿上了一件新的军绿色的棉袄,脸也似乎洗过了,和哑巴靠在一起,哑巴也盖上了一床新的绿色军用被子。我很奇怪他们竟然有这么好的衣服和被子,要知道,我们镇上大多数人盖的都是自己家里请师傅上门来弹的棉花被,军用品可是奢侈品啊。后来才知道,福建颠子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战场上被炮弹震坏了神经。回国后成了颠子,流落街头。民政部门可能也管不了他,每隔两年给他送一次棉袄被子。
没过几天,我看见福建颠子又几乎光着身子蹲在路边烤火,一边撕掉他的新棉袄一边往火里扔。在棉花和布料的堆砌下,火堆烧得比平时旺,福建颠子露出满意的神情,笼着双手,眯着眼睛。边上的人们一边骂他一边啧啧地心疼那件新棉袄:“这个死颠子,这么好的棉袄,就这么烧烧掉,看不冻死你。”福建颠子因为怕冷要烤火,找不到东西烧,就烧掉棉袄。这真是一个无解的悖论:怕冷烧火,没东西烧,把衣服烧掉,更加冷,有衣服又烧掉,还是冷,再有衣服,再烧……
我不知道福建颠子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他的哑巴兄弟应该会照顾他,但哑巴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有时候我看哑巴咳嗽成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真的担心哪一天他不在了,福建颠子会怎么样。福建颠子不太会讨饭,他不如镇上的另一个老张颠子那么口才好。饿的时候,他会找一户人家,靠在门上,盯着桌子,重复着一句:给点我吃吃。因为木讷和身上脏,他讨饭的成功率不高。所以,他经常吃不饱,饿得惨的时候,他甚至捞清水茅厕里的死鱼吃。
终于有一天,听人说福建颠子死了,因为吃了茅厕里的死鱼。又听人说哑巴也死了。我不知道他们谁先死,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会有人在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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