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我妈电话里说,万奇死了。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我们老家的监控拍到警车、救护车到万奇家。她打电话给老家的人,问出来的。万奇不知道死了多少天,身上都臭了,现在才被发现。
我的情绪淡然,没什么感觉,冷冷地审阅过往的记忆。万奇是我三爷爷家的三儿子,在我的文章中多次出现。最典型的一篇文章名字叫《我的前半生》,是以我三婶的视角写的文章,反派是万奇叔。我在文章中直白地赞扬三婶,说她是韩桥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敢于不顾一切离婚的人)。文章写出后,不少有缘看过文章的人,很同情三婶,对万奇恨得牙痒痒。
这篇文章对三婶、万奇的描写,基本上是客观真实的。万奇配不上三婶。一见钟情、死缠烂打中得到,婚姻相处中大男主义,让温柔老实的三婶发了狠,宁愿死都要离婚。离婚后,三婶获得了新生;而万奇却由于痛苦疯掉了。现如今这副下场,太过凄惨。舍不得离开的人是自己,太作犯错逼人也是自己,怨的了谁呢?离婚离成了疯子,迟来的深情比草都便宜。
我妈问我可回卢家庄?我问哪天发丧?我妈说,周二发丧。我很奇怪,问,不是死后三天发丧吗,既然已经死了很多天,为什么还周二发丧,不周一发丧?我妈说,哪天发现他死的,就算他那天刚死的,按照这个算,当然是周二发丧,你这人很奇怪,为啥老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我问,都有谁回去?我妈说,我不知道,你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不回去。
前些日子,四奶走了。我、秋颖和爸妈,一起回卢家庄奔丧。这次奔丧,有两件需要记录的事情。一个是我在流水席上听到的震惊消息,阿秀的丈夫死了,他儿子背着他的尸体连夜回到卢家庄,偷埋的。他儿子很是传奇,买了一个电瓶车,背着父亲的尸体,妹妹也坐在电瓶车上。阿秀是谁?《阿秀》里写过阿秀。另一个是我见了万奇。他比我想象中年轻,满头黑发,也没有传闻的疯。
他见到我,主动打招呼。山海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今年春节,我是回老家过的年,当时买了些啤酒没喝完。秋颖说,咱们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剩下的几罐啤酒,你拿给咱三叔喝吧。
我拎着啤酒,走出院门,就到了万奇家。他家没有院子,只是三间破旧的瓦房,外加一个厨房。屋子内的摆设,犹如90年代的居家摆设。我喊了声三叔,他走出屋子,很是惊讶,邀请我到屋里坐,完全不像记忆中的疯子模样。
记得好多次他发疯,要去找他前妻。他嘴上说找薇薇妈妈,实际上根本没有方向感,只是到处乱跑,然后藏起来。谁阻拦他,他打谁。我见到三爷爷三奶奶抱着他,哭着求他别乱跑,他跟疯牛一样挣扎。他根本不听三爷爷、三奶奶的话。薇薇抱着他的腿,一个劲地喊爸爸,有时能唤醒他,有时也会挨打。这已经很厉害了,能让一个疯子清醒,虽然不是她每次哭喊都有效。他若跑了,三爷爷会到处求年轻力壮的人,去帮忙抓人。这促使他前妻根本不敢在老家呆。他前妻带着他二女儿跟着现任丈夫,常年在外地务工。
万奇接过我手中的啤酒,声音有些变化,能看出感动。他说,你自己留着喝吧。我回,我不爱喝啤酒。说完就匆忙走了。谁承想,那竟是最后一面。
我问一些人,我说卢万奇走了。目前能明确知道卢万奇的人,好像没有。这说明两点,文章千古事,但也是会死的事情;其次,文章写得不好,否则别人应该会记得卢万奇这个名字,好比谁不知道阿Q呢。我想回去奔丧,送万奇叔一程。他是我堂叔,也曾是我笔下人物的原型,为我获得了一些朋友的认可。所以,我得回去。恰巧周一,我妈电话里也说,万奇人挺可怜的,没有儿子,现在丧事都是侄子在操办,要不你周二请假回去一趟吧。
四点起床收拾出发回家的。路上我妈说,老家的门,你不要打开了。否则,客人们没地方去,别有人到我们院里来。
万奇是我家邻居,中间隔了一条巷子路。他没盖院子,所以出了我家院门即他家。农村发丧,都是流水席。他家屋前都是荒草。
去拜祭时,谈不上冷清。有不少人在他家屋前的荒草地里,摆起了桌子。我磕了头。一个女人说俺哥回来了。
她若不喊我,我是绝认不出她是薇薇的。很多事情有些奇妙。比如,我记得万奇结婚的场景。可我只是记性好,只比薇薇大五岁左右,所以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她常到我家里玩。她有时和秋颖吵架,互相不搭理时,我就是挡箭牌。秋颖质问她,咱俩不说话了,你别到我家来玩。她会说,我没到你家,我是到山海家玩。
我妈说,薇薇妈要个头有个头,要相貌有相貌,万奇还不知足,天天惦记要儿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妈的好些话是有水分的,但她说三婶漂亮,我是认可的。薇薇随她妈,年纪很小时便能看出未来很漂亮。
男孩女孩,小时可以一起玩耍,即便是亲戚,长大了也难免生分。那一刻,我想起了贾宝玉和贾探春。我点了点头,说节哀。
万奇的死亡真相,从不同人的口中,慢慢露出了水面。
周六夜里,凌晨两三点钟。他突发心口疼。他的手机里只有他大女儿薇薇的电话,薇薇离他大概五六公里远。薇薇电话里说,大伯、大娘、二伯、二娘、大堂哥,都在家,我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去看看你。小孩太小了,也刚退热,家里就我自己,如果你需要到医院,我再过去。
住在卢家庄南地的大伯,离万奇有四五十米远的距离。卢家庄是一个小村庄。大伯给万奇打电话,说,你自己找点药吃。
周日黎明。万奇到他大哥家,敲门,说心口疼,然后倒在地上起不来。他大嫂,不想他进屋,说别死在屋里。万奇说,他想治病,他有钱,求他哥救他。
救护车来到卢家庄,拉他到医院。没几个小时,万奇被送了回来。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万奇死了。
上面这些事,是从几个人的口中听到的。有的人说,他不应该死的,大半夜的,自己也可以打电话给120啊。说万奇还是傻。
从这些确凿无疑的信息中,我仿佛能看出万奇叔挣扎的一夜。他不想死。他知道出嫁的女儿,要照顾孩子,大半夜的怎能过来看他?他也懂人情世故,哥哥说吃点止疼药,他就吃。他不敢大半夜地去打扰。倒地起不来时,他也能察觉嫂子的厌烦,所以直接说了关键问题,他有钱。
他的疯病或许早些年就好了,只不过与社会脱轨很久,以至于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突发情况。
人是复杂的。他哥嫂不是坏人,他女儿薇薇是可怜的孩子,也是孝顺的人。在村里的口碑都还挺好。我想或许是因为他之前太多次求助女儿,哥嫂了,所以大家没想到这次的事情会导致他死亡。
万奇离婚后疯了。他家的组合,是四口之家:三爷爷、三奶奶、卢万奇、薇薇。如今两人已死,一人出嫁,万奇能独自活多久呢?这样走,也挺好。
万奇二哥的儿子打番,他将继承万奇的宅基地、三间瓦房及其他财产。这是万奇的兄弟、子侄早就商量好的事情。薇薇像是一个局外人,站在那里,自今往后,卢家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前半生》有些东西是美化的。我说三婶后来还继续养了薇薇,实际上她一直跟着她父亲生活。少女时代务工,她妈妈偶尔会给她打个电话,母女俩感情隔阂很深。三婶说,薇薇处处听她奶奶的。
葬礼上,万奇的二女儿娅娅来了,她长得像万奇,个头不高,像矮竹竿,戴着厚眼睛。娅娅是跟着三婶长大的。薇薇抱着妹妹,大声哭了起来。这是我在整场葬礼上,听到的唯一哭声。以前的葬礼上,不管真哭还是假哭,哭声还是能听到不少的。或许是因为万奇五十多岁走的,比较年轻,而且还是个神经病。
姐妹俩在棺材前大哭很久,劝也劝不住。大家似乎意识到了这是葬礼。一时,都有些庄重。
三爷爷癌症走的,临死前,放心不下疯掉的傻儿子万奇。三奶奶走的时候,劝万奇要懂事,别给人添麻烦;对薇薇说,要记得照顾你爸爸,这辈子算奶奶欠你的了。
万奇叔,从病发到死,前后没有十二小时,是没给人添麻烦。他终于听他妈的话了。
2025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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