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微微西垂。河西特有的干冷,从行人交领的衣襟里丝丝渗入,压的人脊梁骨发寒几乎喘不过起来。没人能想到,此时竟是后凉龙飞二年——若以江左纪年则是隆安元年。
昨夜刚下过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如今世道不靖,官道上行人稀稀落落较之以往更为稀少,纵然是往日来往不绝的粟特胡商,也多止步敦煌,少有再向东来行到酒泉,姑臧的了。
“噔噔蹬”
一匹神骏的红马从官道的东端踏碎残雪绝尘而来,一名铁塔似的骑士手挽缰绳高居马鞍之上。只见那骑士头裹红帻,身着褐色上襦,足蹬芒履,腰配环首长刀。
不知来者何人,一些行人疑是强盗马贼之流,暗自紧张,握着怀中的拍髀,望着马上的骑士。
那骑士不屑的望了望这些行人,仅勒着缰绳来往观望了一阵,便回马朝着来时的官道疾驰而去。。。
三辆双辕牛车,两侧簇拥着三十余骑士,所乘皆高头大马,或持长矛大戟,或携长弓劲弩,腰中皆悬环首长刀。为首者赫然是刚才骑着红色骏马的那名壮汉。
一行人虽都未着兜鍪铠甲,仅着葛衣芒履,但气势凛然,令人不敢小觑。行人们一望便知——定是哪个豪门士族的精锐部曲,只是不知牛车中坐的是哪家的郎君、女郎?一些稍有阅历的人则暗暗揣测,河西有哪家的部曲有如此气势?这车队从东往西而来,必是往敦煌而去,不知是敦煌宋氏还是敦煌张氏,亦或是汜氏,唐氏。
一行人速度极快,那行人还未回过神来,车马便已消失在众人目光之中,只留下滚滚飞尘。
车队又行了一程,已近酉时二刻了,虽说西北的天比中原暗的迟些,但这时再赶路也已颇有些吃力,而且行了一天路,众人也颇感疲惫。
那壮汉微勒缰绳来到领头的第一辆牛车边,毕恭毕敬的道:“小郎,天色渐暗,是否令众人歇息。”
言毕,壮汉先听到一声微微的响动,牛车一侧的扉窗缓缓打开——只见牛车内虽不甚宽敞,但布置精致,成堆的帛书整整齐齐的装在三口乌木漆箱内,已然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剩余的地方,放置了一张小巧的金丝楠木书案,上摆一尊“胡人骑兽青瓷灯盏”。
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端坐在车中的织锦缠枝葡萄纹坐垫上。这少年头戴平巾帻,着丝质黑色交领夹纻襦帬,明眸皓齿,鼻梁秀挺。
少年名叫张弘,字弘之,去年刚过加冠之礼,敦煌张氏出身。原在酒泉南山赤崖阁跟随河西硕儒玄处先生刘炳学习儒经。
今年五月以来因凉王吕光杀害卢水胡大人沮渠罗仇与沮渠鞠粥。沮渠罗仇的侄儿沮渠蒙逊率领故旧族人起兵反吕。沮渠蒙逊的堂兄沮渠男成,原本担任将军驻守晋昌。他听说沮渠蒙逊起兵的消息,也集合了几千名兵众进攻酒泉郡郡治福禄县,先被宁戎护军赵策击败。男成遂率兵退守乐涫县。酒泉太守垒澄与将军赵策、赵陵又率步骑万余带兵去讨伐沮渠男成,反而被击败,垒澄战死。战火波及至酒泉,无奈之下,刘炳遂解散了学舍,令学生各还本家,只留了数名亲近子侄迁入南山深处继续著书立说。
“大兄,此处已到何地境内?”张弘问到。
那叫“大兄”的壮汉叫张偃,也是敦煌张氏族人,若按谱碟辈分他还是张弘的族兄。只是张偃这一房属于远房小宗,和张弘这一系主房大宗之间也已经出了五服。虽名士族,实际上也已和寒门无异。张偃少善骑射,有任侠之志,称雄闾里。张弘的父亲张犀生前曾任前凉张氏的广武太守,上任前曾专门延请张偃为自己的护卫。
虽然被张弘称为“大兄”,但张偃仍然恭敬的道:“小郎,昨日过冥安县鱼离置,今日约行了七十里,已出了三危山峡口。明日便可到效谷县了。偃从敦煌出发往酒泉接小郎时听闻大安公被孟府君征辟,已拜为效谷县主簿,此时少主归来,该去拜访下才是。”
孟府君便是现任的敦煌太守孟敏,郡望赵郡。大安公则是张弘的叔父张琳。张弘年幼失孤,得这位叔父照拂颇多。
张弘手扶着窗扉,微微点头,望了望渐渐昏暗的天空,金乌西落,北风已经起了。十一月的西北,夜晚荒漠上的气温便是那些茹毛饮血的胡人也忍受不住,必须尽快找到住宿的地点。好在车队一直沿着官道行进,每隔约七十余里,官府便在道旁修筑一“置”,专门用来招待来往的官吏、邮人、往来客商。
昨日休息的地方便是冥安县的鱼离置。
张弘道:“此处离悬泉置应已不远,大兄,你去告诉众人,今晚我们往悬泉置投宿。”
夕阳从三危山的余脉落下去的那一刻,张弘一行人终于赶到了悬泉置。
后汉应劭写的《风俗通》说:“改邮为置。置者,度其远近置之也。”
“置”是邮传系统中重要的一环,即民间俗称的“驿站”。其日常功能一是“迎来送往”,即负责过往使者官员的接待工作,二是“传递文书”,即负责东西方向政令文书的传递。
像这样的驿站,酒泉郡共有十一处,敦煌郡郡内有九处,而效谷县则有两处,即悬泉置与其西面的遮要置。
悬泉置是当初汉武帝时设置的河西境内的第一批邮置,地当孔道,位于敦煌、酒泉两大郡之间,经过历代扩建,规模已经甚是庞大。
悬泉置的东门外,张弘走下牛车,微微松了松筋骨——近年以来战事频繁,官道年久失修,这样的道路上坐车也是一件累人的事。
邮置的东南、西南二角立着两座正方形的角楼,此处地势平坦,站在角楼上可远望数里。夯筑的围墙包裹着整个悬泉置,东面、南面开有二门,整个邮置俨然一座方形的小型坞堡。
东门内树立着一根高约丈余的柱子,顶端两块木板交叉横贯。之前张弘一行隔着一里地便已看到。据说这是上古遗制叫做“华表”,也叫“桓表”,是给行人指路所用,也是邮置的标志。
说起“悬泉”这名称的由来,也是颇有历史的了。将近五百年前的汉武帝时期,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归国,途径此地,士卒皆口渴难耐,将军困顿之间,拔刀插入岩石之中,竟有飞泉喷涌而出,解了军中缺水之急。因而此地得名“悬泉”。
车队在悬泉置的东门外停了下来,门外有五间夯土的小房间,是看守大门的门卒的住所。一个门卒正在大门口烤火歇息,看见张弘一行,赶紧迎上来,“贵人一行是要投宿?”
“正是,我等是从福禄县来,往敦煌县去,今夜投宿一晚。”张偃回道。
“可有县寺开的传?”
“传”就是吏民出行的通行证,汉晋以降“传”也叫做“过所”。
张偃派了一名骑士持“传”上前。一名胡人样貌的部曲骑士手捧一块木椟递给那门卒。这骑士短发高鼻深目,异于常人,着青绿色交领长襦,扎着行縢,腰挎环首长刀。
张弘识得此人名叫“骨阿奴”,据说祖上是张掖一带的小月氏人,不过为张氏部曲已有三代,到了骨阿奴这一代只记得他们的部落名字中带着一个类似“骨”字的月氏语发音,遂以“骨”为姓。
这悬泉置的门卒看上去年纪颇大,脸上布满皱纹,头扎黄帻,穿着一件浆洗的发白的浅黄色交领短衫。从骨阿奴手里接过传,借着火光检查起来。
张弘的传是伊吾县寺开具的:
龙飞二年闰月已巳朔丙子,伊吾县西宕乡有秩啬夫忠敢言之:高昌里民张弘自言求学酒泉郡福禄县。谨案:自当毋官狱征事,当得取传。当舍传舍,从者如律令。令史诩、佐褒。闰月丙子出。
门卒仔细检查过后恭敬的还给骨阿奴,朝着张弘躬身行礼道:“阁下原来是北府张氏的贵人,在下奉德,不知贵人到来,多有失礼,多有失礼。贵人勿怪。”
昔敦煌曾置南府、北府,南府者谓敦煌太守府,在治所敦煌县城内;北府者,谓后汉及魏、晋以来递次更置的护西域副校尉府、伊吾司马府及伊吾都尉府是也。
曹魏时析敦煌县北境设置伊吾县。晋又立伊吾都尉。由于后汉至晋之护西域副校尉、伊吾司马、伊吾都尉等府“并寄理敦煌北界”,故世称“北府”。前汉宣帝地节元年(公元前69年)司隶校尉张襄奏霍光妻霍显毒杀许后事,宣帝以光有大功,寝其事。襄惧,自清河绎幕,举家西奔天水,病卒,其子迁居敦煌,“家于北府,俗号北府张。”此为敦煌北府张氏之始。
悬泉置内靠着东北围墙夯土筑有一个大型的四合院式院落,即悬泉置吏员的办公场所和招待来往官员使者商人的场所。靠着南围墙修有马厩,西边则盖有仓库。
约过了片刻,一名头戴黑介帻,身着皂缘黑袍的男子来到张弘近前,只见这男子的腰间悬挂着青绀色的绶带,绶带的一段又系着一个鞶囊,里边放了一个铜印,观其形状、大小,应该是半通印,青绀色是微微带着点红的黑色。所谓半通印,也就是长方形的印,是普通官印的一半大小。这两样东西都是“百石吏”身份的象征。
来人正是悬泉置的置啬夫——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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