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大大小小的乡镇里,我们的小镇只能算是一个温润质朴的村姑吧,她每天都很友善地迎接着南来北往的乡民,提供给他们各种生活的必需品,也激发着他们对未来的种种向往。
小镇的拂晓是在一连串清脆的车铃声中开始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在南北向的街面上支起摊位,等待着四方的乡邻涌上街头采办他们的生活用品。
早上最受欢迎的莫过于街中心的麻糕店。比两个巴掌还大的一块麻糕,焦黄酥脆,香味飘出整条街去,任谁也抵挡不了它的诱惑,再来一碗酱油红汤面,足以让壮汉们心满意足地回家下地去。
而对于作为学生的我们,更加喜爱的还是旁边专卖小玩意儿以及小零小食的摊位。摊主是一个矮小驼背的老头,大家都说他极其精明,常跟孩子们斤斤计较,但是这些丝毫不影响他的生意,而且他公然在供销社门口最醒目的地方摆摊,一幅谁也奈何不了他的样子。时间久了,他成了小镇上唯一一个让学生们都牵挂的人,如果碰巧哪天看不到他,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定要打听到了什么原因才放心。
小镇最南面是卫生院,初中三年几乎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去那里,便总觉得有一些神秘。最北面是影剧院。影剧院二楼是文化站,里面有一个借书室,要从外面架空的楼梯上去,经过一个大平台,就会看到两边矮矮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心仪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
下午放学后,我们便去借书看。那时候我也是个金庸迷,除此之外觉得没有什么书可以吸引到我了。晴好的天气里,平台上挤满了学生,其实,大家一半的心思是借书,另一半就有些复杂了。有纯粹放学了不想回家的,有故意想在人堆里惹点事情的,也有为了某个暗恋的男生女生悄悄去求关注的。在夕阳的柔光里,少年心里的种子在悄悄地萌芽生长。
姜晚
姜晚每次去借书室,都会买一本最新的《少年文艺》。她推荐给我们看时,我们的友谊也就开始了。那时候交朋友的方式非常简单,某个傍晚我和吴晓走在街上,姜晚骑着自行车迎面过来。她下了车,笑嘻嘻地站在我们面前,问:我可以加入你们吗?我和吴晓同时点了点头。自此,我们就有了一个三人团。几乎每天,我们都会相约一起上下学,课间也是经常黏在一起。
相比之下,姜晚是我们中间更活泼一点的女生。她总是那么爱笑,喜欢讲一些从杂志上看来的故事,以及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小镇人家的各种八卦。也可能正因为她对于了解小镇的生活胜过了对学习的热爱,她的成绩始终上不去。
姜晚的家就在小镇沿街的西北面,一个二层的小楼,对于住平房的我们来说,还是比较羡慕的。但是姜晚说,她的父母经常吵架,有时会打起来,这是她那时特别烦恼的事情。她常常听到母亲的抱怨,所以她在家里有时会很沉闷。
她的话激起了我们的侠义之心,我们打算去她家瞧瞧,顺便帮她驱散一些忧愁和孤独。
姜晚的母亲看见我们,很热情地和我们说话,一点也不像是爱发脾气的人。她还让我们留下来吃饭,说我们可以经常去玩。
姜晚把我们带到楼上她和妹妹的房间里。她们的房间干净整洁,写字台上放着一摞《少年文艺》。她打开抽屉,拿出一叠信纸,略有些紧张地告诉我们说:给你们看看我写的小说。
我们一下子激动起来,对姜晚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姜晚说:帮我提提意见,我准备向《少年文艺》投稿。
小说有整整三十八页,每一个字都写得姬秀而工整。我们一口气读完了。也许是太被吸引了,读完心里一时很难平静下来。在我眼里,姜晚的小说胜过了我们所看过的所有其它的文学作品,也写出了我们的很多心声。似乎也是因为她的故事,那个夜晚我们感觉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姜晚投稿了。我们开始一起期待。那段时间漫长而又美好,她的梦想也成了我们的梦想,我们之间的友谊也因此更加牢固了。
等啊等啊,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们却始终没有等到被录用的消息,姜晚渐渐也不像先前那么爱笑了。但她还是我们的开心果,没有她的声音,我和吴晓都会觉得沉闷难耐。
初二下学期的某一天,姜晚突然告诉我们:她不想上学了。我们都很惊讶,并且难以接受,虽然投稿的事过去许久,我们也一直鼓励她继续创作,相信她的文笔总有一天会征服编辑。但姜晚很坚决要退学。她答应我们会继续努力,同时也保证我们的友谊丝毫不会受到影响。
我们发现,姜晚的想法似乎总是比我们成熟,我们想不到看不到的地方,她都会出其不意地以她的方式告诉我们。退学这样的事,在我儿时的伙伴中并不少见,但以她的家庭条件和聪慧过人的观察能力,退学就成了一个让我们无法接受的事情。也许是隐约感到了我们终将失去这个朋友,当时我和吴晓几乎比她更伤感。
在那之后,我们真的很难见到姜晚了。走在街上,常常期盼着那个大眼睛的女孩,笑意盈盈地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无比真诚地问:若我可以加入你们吗?
后来的后来,终于有一天,我们和姜晚见面了。我们都成了有孩子的人,拖家带口,疲于奔命。姜晚站在一家休闲山庄的门口,微笑着迎接我们,似乎一切都没有走远,但一切又都已经走远了。
小草青青
想起她,便不由地想到田边地头那一簇簇野蛮生长的小草。柔韧坚强,非她莫属。
我们一度发展了一个“四人党”的小团体,姜晚退学后,我们又成了三个人:我、吴晓、赵云霞。
云霞也爱笑,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一副高高兴兴、听天由命的样子。
然而,苏老师总是看不惯她,一天不说她两句,好像他的教学工作就没有完成。苏老师教数学,语言表达能力一般,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两句:你怎么那么不要好呢,看看你的样子,好像刚从泥地里爬出来似的,就不能换件干净的衣服再来上学;说了你多少回,没见过脸皮像你这么厚的女生。
可不,每天早上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云霞,几乎都是一幅灰头土脸的样子;而且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她每天一定会迟到。
也许你真的可以认为,她从来不会梳头,甚至可能也没有认真地洗过脸。在她身上,常常会飘出一些奇怪的味道。一件衣服,也许会穿上好几天,即使换了另一件,那些味道也总是消散不去。
对于云霞来说,每天迟到这件事,她是深怀歉意的,从她急匆匆跑进来的样子我们就能够感受到:她真的已经尽力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她也身不由己,就是常常会在课堂上睡着。尤其是数学课。
但也许没有人比她更喜欢学校了。上学的这段时间,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她暂时不需要去听妈妈无休止的抱怨,不需要去理睬小妹哇哇的哭声,不需要陷在猪羊鸡鸭的合奏里,不需要去想放学后干不完的家务活。
尽管云霞在班里的成绩几乎垫底,但她仍然觉得学习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希望。所以做完一天所有的事情,她都会翻开书包,认真完成每一个作业,直到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子昏睡过去。
天刚蒙蒙亮,母亲下地之前,就会把云霞叫醒。也许5点还不到,云霞揉着酸胀的眼睛,走进灶间,就要开始一个异常忙碌的早晨。她根本没时间考虑梳头洗脸这些小事。猪圈里十几头猪已经开始嗷嗷叫了,她得先烧一锅猪食,把它们一个个地喂饱。然后洗锅,烧早饭,再把三个妹妹一个个地叫起来,让她们吃早饭,上学,把最小的妹妹送到奶奶家去。做完这些她已经快来不及了,自己随便喝几口粥就要往学校跑,一里多的路,她每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教室里早就已经是书声琅琅的了。
这是每天早上的光景,到了放学时间,云霞也常常一下子就没影了,她先要跑到地里去帮母亲干些农活,天黑前回家,再把早上的事情重新做一遍。自从两年前父亲病逝,家里的重担都压在了母亲和她的身上。母亲起早贪黑在地里干活,她便包揽了家里所有的事。
一直觉得云霞身体里蕴藏着一座小火山,否则怎么能够每天这么坚持!
若干年后,吴晓找到我,说云霞要结婚了,男方是当年学校里高中班的两个有名的混混之一。听说他追云霞的方式也很拽,有一次云霞在地里割草,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大声地说:云霞,我知道你很久了,我觉得你特别好,做我女朋友吧!
云霞说,当时仿佛天上砸下来一个金蛋,她有一下子被幸福击晕了的感觉。原来爱情真的有不偏不倚,在该出现的时候,不会多一秒,也不会少一秒。
云霞结婚之前,被邻村的一所小学录用,成了一名代课老师。后来她又自学英语,开始了长期执教的英语代课老师。虽然很多年没有转正,但她一如既往地爱她的工作,而且她的家庭也始终幸福美满。
听说在小镇上的某个小区中心广场的舞池里,常常会看见云霞和她的老公相拥而舞,他们陶醉其中,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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