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因着夏日，想写些清凉之物，比如雪。南方不常下雪，既有也仅薄薄一层，还未兴尽，便已化了。未见过北方的大雪，友说起过家乡辽宁的霰雪，堆叠数日，积素未亏，白日朝鲜。傲寒亦说起过漠河的雪，白茫茫原林上的落日，无可言喻，只剩眼眶潮湿。

雪之诗文，首爱陶潜一句“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风声凄紧，一岁已暮。不曾为五斗米折腰，遂生活窘迫，家徒四壁，无一物悦目。杜甫的“布衾多年冷似铁”大可拟其现状。那日，他未曾闻到声响，亦无折竹声，甫一抬首，双眸皓洁，浸满夏日贮藏的烟雨。文人可敬之处，无非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风骨，写来山水浩荡，读来涕泪沾巾。子夜梦觉之时，不复散发弄扁舟的哂笑，但轻声呢喃：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王维两句“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廓然清旷。人生忘尘之事莫若好山当户，古寺为邻，若然风雪满山川，眼底尘滓，盖为都尽。雪朝，摩诘立于庭中，思起胡居士，欲往拜之。奈何冰塞川，岁暮寒，胡居士许又在闭关坐禅，遂褪了心念。而念之一物，纵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心之所系，一夜便可飞度。若我此刻在想你，你周围的景色定较旁人温柔光亮许多，花枝绕过你的眸，游丝牵过你的袖，流云的倒影落在你的身后。

至于皑皑弗边，莫若江雪。马致远写“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江上晚来堪画处，钓鱼人一蓑归去”。何其宁静欢喜的画面，心缓缓跟着轻安起来。白日喧嚣，惊涛拍岸，千堆成雪。日暮萧寂，归于澹澹，素面朝天。再来一场薄雪，抱聚或者独自落下，入了鱼篓，填了箬笠。那须发霜白的老人，背微微弓起，如白宣上晕开的墨点，随暮色转为浅淡。

雪诗蕴藉逍遥，莫若太白。那日，他忽生一念，未通知丹丘便踏上幽径。想来春山妖冶，夏山青翠，秋山明净，冬山惨淡。秋冬山野，未必萧瑟，自有其清空的妙处。太白一步一停，与其说访友，倒不如说乘兴随性，山中秀色，太白信手拈来：高松来好月，空谷宜清秋。溪深古雪在，石断寒泉流。而丹丘呢？真乃绝世好友，心有灵犀，太白放眼山河之时，便听到他遥遥相呼，空山花落，余音袅袅。至于后话，自然是“留欢达永夜，清晓方言还”。

赏雪佳处，莫若王禹偁的黄冈竹楼。他于子城西北之隅，见荒草丛生，断壁残垣，便筑了竹楼两间。清晨，白露为障，隔断草莽。日中，竹筠为荫，散去炎海。天暮，烟霞为栋，招来山鸟。子夜，星辰为梁，请来月色。于案牍之后，散发持卷，即便不读一字，亦友了千古，又何须滕王高阁、黄鹤名楼？日中平常，他借笔墨这样道来：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夐，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

雪诗中慈悲心肠，爱祖咏一首“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写景自然不着滞，表情诚挚不刻意。雪后初霁，万物消融，然寒冷亦在雪化云开之时。曾读一则故事，言城中人雪天必出门乞讨，独他关门高卧。旁人问起缘由，他只道：人皆穷困，难以度日，吾不该乞。早忘了主人公，却感念这般慈悲，心生敬畏。祖咏一诗，先爱其美，后感其情，归于无声。

会当身由己，便学那王禹偁，竹楼高筑，以花开为春，花落为秋。宛转入江湖，便学那祖咏，善念为伴，扩大慈悲心，慢慢涵盖万物生灵。而最得意，莫过于交丹丘之友，高山流水，流年不记。你隔山而呼，顾我忽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