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有点冷

那年的冬天有点冷

那年冬天，小继红常做一个梦: 热气腾腾的小屋里，满眼的花草，她接过一盆闪着银光的翠绿的嫩草，一个男人将她抱起，向她的脸徐徐吻了过来……

                          1

“继红——”

听到妈妈的尖喊声，继红从凳子上蹦起来，撒腿奔出了老杨的小院儿。

她又看到了妈妈气得紫涨的脸: “死孩子！又疯哪去了? 一下午不见影子！”

继红收住脚，捏着衣角小声道: “滑冰去了！”

“胡说八道！我问了一圈儿的人，都说你根本没滑冰，说，到底去哪里了？”

“杨……杨伯伯家……”

“不长记性！” 一个耳光打在继红的脸上。

继红没敢躲，她捂着脸蛋，感觉一团火热辣辣地窜出了脸皮。她有点儿委屈，下午她的确是跟着院里的孩子滑冰去了。

只是没有滑成。

她还是第一次滑冰，爸爸在的时候，她除了背唐诗就是练毛笔字，从来没有出去玩儿过，而且城里也没什么可玩儿的去处。

自从跟着母亲来到郝庄农技校，继红便学野了。她有了一群会爬树，敢抓马蜂的小伙伴。几个月下来，继红已经钻到地里偷了几回玉米，摘了几次西红柿，还烤过一次蚂蚱串儿。

乡下好玩的事儿简直太多了，爸爸去新疆支边，继红不必天天背诗写字，每天都兴奋得睡不着。

可妈妈却很不开心，也许是爸爸老不来信吧，总之没听过妈妈说乡下一句好。

继红跟着妈妈进了屋，门重重地被关上，继红知道有一通气要受了。

“说你几次了，啊？你怎么又去那儿，又去那儿了？” 继红的脑门上被连戳了几指头。

继红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讨厌杨伯伯，不仅是妈妈，农技校宿舍的人们都不让小女孩接近看后门的老杨。

但是继红眼里的老杨一点都不像坏人，最让她喜欢的是老杨那一院子的花。

她第一次上老杨那儿，就是被篱笆上的满铺着的蔷薇花吸引进去的。老杨看到她，眼睛笑眯眯的招呼着她，问她喜欢哪一朵。继红把满院的花扫视一圈，拿不定主意。

“那朵好看。”他指着墙头最红艳的一朵蔷薇，然后一把将她举起来，让她去摘。她眼睛发亮，伸手摘下了那朵蔷薇。

她记得他亲了一下她的脸，还记得他有香皂水的味道。她已经七岁，有一点不好意思，但她习惯了。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大人们都喜欢她，说她的苹果脸像洋娃娃，邻居赵叔叔更是常常举起她，有时也在她脸蛋上亲一下，妈妈从来没说过什么。

“那个老杨……亲你没？” 妈妈问。

继红点点头。

“这个老流……！还怎么你了？” 看到妈妈圆睁的眼珠，继红有点结巴了，“没……没怎么。”

“好好想！”

                          2

继红眨眨眼，努力回忆。

下午，上二年级的芳芳姐带着她和小伙伴到了河边，女孩们一上冰面，便像舞台上的小天鹅，姿态优美地向前滑去。

她学着她们的样子，左脚踩在石板上，右脚试探着向冰面踩去，可刚一落脚，便呲溜滑坐到了冰上。她想扶着冰面爬起来，但脚下打滑，又连摔了几次。

小伙伴儿们回转来拉她，结果不仅继红自己没站起来还把别人也带倒了，反复几次后，女孩们开始埋怨继红笨拙娇气，继红“哇”地哭出了声，她辩解说是塑料鞋底的缘故。穿着笨大布底棉鞋的芳芳翻了她一眼，撇嘴道: “显摆！” 说完，扯了女孩们，嘻笑着滑走了。

继红站不起来，她跪在冰上，准备膝行到河边。她知道这样子很丑，很丢人，可是她想不出别的办法。冰上有个豁牙的黄毛男孩不怀好意地学她爬行，怪模怪样的举动立刻引起了一群脏兮兮的男孩的围观，他们噢噢叫着，发出嘎嘎的尖笑。

“哦，好可怜的哟！”

继红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抬头，见戴着蓝色棉帽的老杨正俯视着她。他将一只白皙而筋骨突出的手伸过来，继红立刻抓住，那手温暖有力，继红被整个的拉了过去，接着又被另一只手扶起来，然后身体离了地面，老杨将她抱上了河堰。

继红挣扎着要下地，她想起夏天被老杨抱着摘花后，妈妈狠狠拧了她的脖子，并警告她“不许给男人抱”。

老杨轻轻把她放下，弯腰笑着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可是记得你，你摘走我多少花了？” 继红脸红起来，她以为他不知道，暑假那会儿，她总趁午休时间，溜进老杨的篱笆内摘花。

“还喜欢花儿吗？” 老杨问。

继红点点头。冬天的农技校已经看不到一朵花，继红做梦都梦到自己在盛开的花园里采摘。

“走，去看花。” 老杨伸出手，继红没有去拉，她只是笑了笑，表示欣然接受。

老杨的篱笆只剩了光秃秃的枝条，院子里没有了花架，显得空荡荡的，继红跟着老杨进了屋。

刚一进门就被一股潮热包围了！外面已是冰天雪地，而老杨的屋子却像夏天。

屋里的铁炉烧得通红，火炉上的大茶壶冒着白汽。满屋子油绿的草，五彩的花把继红看呆了眼。墙上，窗户上，天花板上都吊着花盆，长藤垂蔓直落到地上，有的不生叶不开花，通体毛毛的像动物的小爪子小犄角，继红伸手去摸，老杨忙握住她的手腕:“这个是刺，有毒呢！”

继红第一次在冬天见到这么多花，她有些看不过来了。她的眼睛上下左右扫了好几圈，最后停在木桌玻璃板上的一个瓦盆上，她被那簇银亮的东西吸住了目光。

它并没有开花，但是叶子生得非常奇特，叶片微微泛着青绿，一粒粒晶莹的小水珠包裹在透明的叶表皮下，堆堆着，剔透饱满得像要弹出来，让人有想捏一下的冲动，继红问:“这个是什么?”

“冰珠草。”

继红下意识地缩回手，她对冰已经心有余悸了。

“想要吗？”

继红点点头。

“那能让伯伯亲一下吗？”

继红迟疑了一下，她仰头望了一眼满脸堆笑的老杨，又望望莹光水滑的冰珠草，点了点头。

老杨抱起继红，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轻轻放到地上，他伸手摸了一下她乱糟糟的小辫子说: “小辫儿谁梳的? ”

“我自己。”

“难怪扭七扭八的，我给你重梳一下好吗？梳成这样。”

继红顺着他的手指，看到木桌上有张画报，边缘有些发黄，画报里是个红苹果脸蛋的女孩，两条小辫挽成双层挂在耳朵两侧。

“好看不?”

继红点头。

“这是我女儿。” 老杨骄傲地摩挲着画报里的女孩。

“她在哪里？”

“她……死了。” 老杨的眼里骤然噙满了泪水。继而又笑着对继红说: “你也是个顶好看的小姑娘。”

继红知道自己好看，她是个爱漂亮的女孩，但是妈妈没心思打扮她，尤其爸爸去新疆后，妈妈连自己都不打扮了，邻居李阿姨说妈妈是个正经女人，不像别人，男人在外地还擦脂抹粉地办俏。

继红乖乖地坐到小板凳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株冰草。她能感到一双手解开了她的辫子，然后有手指轻轻地划过她的头皮。她觉得很舒服，比妈妈的梳子舒服很多，那个掉了齿的木梳子经常会夹到她的头发。

“你没有梳子吗？” 继红问。

“有呀。不过你的头发太细，又是自来卷，用梳子梳不通，还会揪掉头发。”

那双手继续捋着她的头发，有时某个地方一紧，有时又痒痒的，继红的心里想着冰草，想着那些小水珠会不会挤破，又想着如果开花，花瓣里是不是也会是一团团的水珠，是红的水珠还是别的颜色。

“好了！我们来照镜子！”

不等继红起身，那老杨早把镜子拿在手里，他和继红一同看着镜子里的女孩，继红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和画报上的女孩好像！

                          3

“想起来没有？你在那儿还干啥了？” 妈妈催促道。

“他……他给我扎辫子。”

妈妈这才注意到继红的小辫儿，她腾腾地走过来，三下两下解散了继红的辫子，嘴里嘟囔道:“老不正经！”

继红不敢动，妈妈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大，说不了几句就发火，如果她现在反抗，准会挨个大耳光。

“他还做什么了？” 妈妈重新拢起继红的头发。

“没有做什么。”

“摸你身上没有？” 妈妈用梳子拍了一下继红的屁股。

继红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她想起了夏天常玩的游戏，一大群人互相追着扯裙子，跑得慢的总被扯到露出屁股，然后提起裙子倒追恶作剧者，非常好笑。她在城里从来没有这样玩过。

“笑啥？没脑子的傻妮子！以后再敢去那儿，打折你的腿！”

“为啥不能去? ”

“他是个右派坏分子！” 妈妈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专害你这种傻妮子。记住没?”

“哦。” 继红噘嘴道。

                        4

玻璃窗上的冰花结了一层又一层，继红出神地盯着它们，她想起了老杨屋子里的冰珠草。

从上次挨了打，继红再没去过老杨那里，妈妈给她布置了很多事儿，除了练字背诗，还增加50道算术题。她又过回了从前的日子，看着院子里的小孩们出来进去，玩得满头大汗，继红心里痒得起泡。

发现继红的眼睛往外溜，妈妈便警告: “专心做你的！不用羡慕她们，你将来肯定是要回城里上学的，跟着这儿的孩子，迟早学成笨脑袋！”

继红不想那么多，她惦记着冰珠草。她想偷偷去一趟老杨的院子，不做别的，只去拿冰珠草，拿了就走。

她琢磨着各种出去的法子，不提防将墨汁瓶碰翻了，她藏起墨汁，冲厨房里大声喊: “妈，墨汁没了，我去买瓶墨汁。”

“去吧！”

继红直奔老杨的小院。

院门敞开着，继红径直往屋里走，突然一只小狗叫了起来，继红站住脚，惊恐地盯着呲牙咧嘴吼个不停的小黑狗。

“不用怕，拴着呢。” 门一开，走出一个老太婆，肩膀佝偻，一脸皱纹。继红迷惑地问: “杨伯伯在不在?”

“谁? ”

“老……杨。” 继红道。

“哦，回老家了。” 老太婆吸了口烟，直勾勾地上下打量着继红，继红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找老杨干啥？”

“我要冰珠草花。”

“花? 没有花了，都死了。”

继红以为听错了，她怔怔地盯着老杨的窗玻璃，那里曾经摆着满满的花盆，隔着玻璃都能看到红的粉的洋绣球。

“不信你进来看。” 老太婆似乎知道继红的心思，她掀起棉帘子，进了屋子。

继红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屋子里没有一丝绿色，也没有原来那么潮暖，干热的空气里满是呛鼻的旱烟味儿。

她很不甘心地走到木桌旁，她记得冰珠草就放在玻璃板角上。那玻璃板下还曾压着一张画报……

继红呆呆地盯着玻璃板，那张小女孩的画报没有了。老太婆挑起火圈，把烟屁股扔进了火炉子，然后又盯着继红问: “你以前是不是常来这儿? ”

继红摇摇头。

“那个老杨叫你来的? ”

继红又摇摇头，问:“他去哪里了？”

“被学校赶回老家去了。”

“为啥？”

“有人告了他的状，赶走了！”

“为啥？”

“耍流氓呗！你家大人没告诉过你吗？小女孩家的，没事儿别乱往出跑，快回家吧！”

似有一股寒气刺入身体，继红的心皱缩起来，眼里起了一层霜花。

那个冬天格外的冷，继红眼里的霜花总也化不去。那霜花似乎也凝冻了她的脸，她不笑不语，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包括妈妈。

那年的冬天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