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石的凹槽里,嵌着层深灰的铁屑。是十年间磨过的菜刀、剪刀、镰刀留下的,石质本是青白色,如今被铁屑染成了烟灰色,倒比新石头多了几分温润。最深处的那道沟,恰好能卡住菜刀的刃,磨的时候不用刻意扶着,刀身会顺着凹槽的弧度自然滑动——是石头记住了刀的形状,刀也把自己的锋锐,慢慢揉进了石头的纹路里。原来磨损从不是单向的消耗,是石与铁在互相雕刻,你给我刻道沟,我给你镀层光,在反复的摩擦里,把彼此都磨成了更合衬的模样。
砚台的池心,有圈比墨色浅的晕。是常年研墨时,墨条的棱角磨出来的,松花石的青里透着点墨黑,像把夜空揉进了石头里。祖父研墨时总说“要顺着砚台的性子”,他的墨条比别人用得快,砚台的晕也比别家的深,墨汁倒因此更匀些,写出来的字带着点石的凉。后来墨条用秃了,砚台的晕却还在,盛清水时,那圈浅痕会浮起来,像墨条留下的影子在水里游。原来研磨从不是墨的消亡,是墨借石的硬散成烟,石借墨的黑生了晕,两个沉默的物件,在一磨一转里,把“消耗”过成了“相生”。
老楼梯的木阶,被鞋底磨出了月牙形的凹。每级台阶的凹都不一样:一级深些,是因为正对着房门,进出的脚步密;一级浅些,旁边有扶手,脚步总往边靠。凹处的木纹比别处亮,像被无数只脚熨过,雨天时会先渗出水珠,顺着月牙的弧度往下滴,像台阶在数自己被踩过的次数。我曾在凹处垫过木板,却发现新木头总被踩得吱呀响,反倒是旧台阶的凹,能接住脚步的重量,连声响都透着踏实。原来磨损从不是岁月的惩罚,是木与脚在互相迁就,你给我踩出个窝,我给你留份稳,在日复一日的触碰里,把“陌生”磨成了“默契”。
竹篮的篾条断了两根,母亲用细铁丝缠上,断口处的竹纤维刺出来,和铁丝的锈缠成了小团。这只篮子盛过米、装过菜、提过煤球,篾条被磨得发亮,铁丝也被竹条硌出了细痕。装土豆时,圆滚滚的土豆会从断口处往外冒,母亲就笑着往里塞塞:“它俩在闹着玩呢。”后来竹篮越来越松,装的东西却越来越稳,仿佛断了的篾条和生锈的铁丝,反倒给彼此留了透气的缝。原来残缺从不是废弃的理由,是竹与铁在互相搭救,你帮我撑住形,我帮你填住空,在一损一补里,把“缺憾”磨成了“圆满”。
我们总怕被生活“磨平”,怕棱角被消弭,怕热情被耗尽,仿佛“磨损”就是生命力的流失。可磨刀石与刀、砚台与墨、木阶与鞋底、竹篮与铁丝都在说:人生最实在的成长,恰是在这些“互为磨石”的过程里。
是石头借铁器的锋,刻出自己的纹路;是铁器借石头的钝,亮出自己的光;是木阶借脚步的沉,记取岁月的痕;是脚步借木阶的稳,踏平前路的坎。这些看似“消耗”的互动里,藏着比“完整”更深刻的智慧——不是要保持绝对的坚硬,也不是要追求永恒的锋利,而是在与世界的碰撞里,学会给彼此留道沟、让块地、填个缝,在互相打磨的疼与暖里,慢慢活成最适合彼此的形状。
就像此刻,我摸着磨刀石上的铁屑,指腹被磨得有点糙,却能感觉到石头深处藏着的刀的温度。忽然懂得,不必怕被生活打磨。那些磨过我们的,会成为我们的光;那些被我们磨过的,会记取我们的痕。这互为磨石的人间,每道刻痕里,都藏着最实在的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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