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是恩师季富政先生逝世一周年祭日。
去年5月18日中午,我在红格听到恩师季富政先生去世的噩耗,心情顿时沉痛不已。那天整个下午上班都不想说话,晚饭时选坐在食堂的角落里,茫然地吃着想着,竟没有忍住悄悄地流出泪来。坐在对面的员工吓了一跳,怯怯地问我:您……病了吗?我默然道:我的恩师去世了。
当时就有圈内朋友微信我叫我写点关于季老师的文字,我也本该为先生写点什么,但是就是写不出来,脑袋里一片浆糊。马上就到先生逝世一周年了,我算着日子,又强迫自己静下来,把思绪拉回到以前的各种和季老师相关的情景中,就当是慢慢地陪先生聊聊吧。
一
季老师执教一生桃李满天下,我或许是他的弟子中最不令他满意的。因为我们所处的那个年代,家国命运多变多舛,我毕业后便没有继承先生衣钵,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被时代大潮推来搡去,身不由己。以致专业荒废、人生茫然、碌碌无为。然而,先生于我却有再造之恩,他是我人生道路最初的引路人和行为观念的膜拜者。正因为如此,二十多年来我几乎是最熟悉他、最敬畏他却又最躲着他的人。
1980年我十七岁时考入达县师范专科学校。虽然当时改革开放甫始,但实际上整个社会观念和形态仍处于计划经济末期的形态。由于我考入师专之前家父为了不使我这个长子下乡,便让我进入了厂里的技工学校,以图占据一个工厂的就业名额。这样一来就导致我在达县师范专科学校入校的第一件事便遭遇了麻烦,那就是厂里领导不同意转我的户口,其理由是我作为技校的学生不能再去报考其他学校。于是师范学校这头就不能为我办理入学手续。不仅如此,厂里还召开干部大会,公开批评我父亲“欺瞒组织,先叫儿子占据技工校名额,又暗度陈仓叫儿子去考别的学校。”那个年代组织就是一切的主宰,户口就是一个人的生死符。在这两条路都被堵死的情况下,我几乎处于绝望之境。好在我的母亲一直支持我外出求学,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读书又不是丢人的事。我不是党员干部,你爸怕我不怕。于是母亲找到了当时的主考负责人季富政老师。季老师在听说我的情况后表示:国家恢复高考后出现了很多类似情况,主要还是一部分人思想保守、观念落后、滥用权力造成的。他让我母亲不要着急,等他向学校领导汇报一下再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争取让顾鸣先入学,户口手续后补,这样你们就有时间和机会去做厂里的工作。
在季老师的鼎力帮助下我终于在开学已经一月后去学校报到,成为了一名师范学生。但是问题又来了,由于我的户口没办,学校就无法算学籍,也就无法给我发生活费,必须要由家庭先垫着,等待户口办理完后再补发。于是,我母亲又去找了季老师反映情况,经季老师斡旋,学校同意先发放我的生活费,如将来户口实在不能办理并退学时,再由家庭退补。也就是说,我的求学之路是以“黑户”(当时同学们戏称)开始的,虽历尽一年多坎坷终得以办成,但我的父母和家庭为此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痛苦。而季富政老师由此成为我求学的恩师和人生的领路人。

上世纪80年代初,思想解放肇始,文艺复兴萌动,文化艺术如僵死的鱼回到江河般苏醒活泛。国内伤痕文艺的反思,艺术界主题创作与形式美学争论不休。然而在大巴山一隅的季富政先生即领潮流之先,在自己的教学和创作中贯穿形式美学观念,使当时我们这些懵懂的学生虽似懂非懂却眼界大开。先生上我们班的课极少,但每听先生言,每看先生画,便如茶洗目、如雷贯耳、如饮甘泉、如临殿堂。现在想来,其不拘一格、热烈奔放、生动实用的教学方法和思维方式,使我们潜移默化,终身受益。
作为画家,先生以水粉画闻名于世。我不敢评价他老人家的画,但可以肯定的是,当年我们这些学生看他的画和画画的过程,总能从他的作品中和创作过程中强烈地感受到一种激情和气场,总能从他的构图、色彩和笔触中感受到他深厚的艺术功力和审美个性。后来吴冠中先生来四川写生采风,对季富政先生的画作在形式美上所做的探索和表现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赞许。在那个没有偶像的时代,季老师无异于就是我们这帮青年学生的偶像。


先生到西南交大执教后我们见面和联系就越来越少,到我大学毕业前半年,忽然接到季老师的来信。先生来信告诉我,他有一个西南师大的同学,正在负责组建新成立的阿坝师范专科学校相关工作。那里属于藏区,学校新建非常缺乏老师,所以推荐我毕业后去阿坝师专工作。那时的我非常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真心向往那种“经风雨见世面”的不羁生活。我便回信感谢先生关照,同时同意毕业去阿坝师专工作。毕业前夕的某天,接到季老师电话,说他已经到美院了,在罗中立老师家里等我,叫我赶紧过去。美院的教师楼离我们学生宿舍距离不过几百米,我急忙赶去,见两位老师聊得正欢。见我到了,季老师说:我出差到重庆专门到美院来看你,主要是确定一下你毕业去阿坝师专工作的事情。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先生说:“阿坝藏区虽然落后一点艰苦一点,但却是山水大美、风情绮丽之地,相比我们这些地方的风景就不过是盆景儿,不去终身遗憾。如果你是真的想搞艺术,趁年轻去感受体验,以后还可以再回来嘛。”一旁的罗中立老师说:顾鸣,你娃可以哟,还让季老师亲自来给你找工作、关心你的前途。
在那个后计划经济的年代,大学毕业还不是自由择业,因为种种原因我最终没有被学校分配去阿坝师专工作。但正因为如此,这件事成了我终生的一个心结,也是我此生愧对季富政先生并一直躲着他的原因。
1992年我从重庆调到成都工作。当时心里常想,现在与季老师同城,我住在马家花园,离交大不过一步之遥,也总想去拜望和请教他。但这咫尺距离却在我的心里犹如高墙深壑一般难以跨越。我兀自心虚,觉得自己愧对先生的栽培和期望,阿坝没有去,专业也基本荒废,且先生对学生的批评是出了名的不讲情面。我无颜面对他,就这样自欺欺人地躲着他,哪知越躲越害怕相见,久而久之成了我的心病。
1997年前后,我经历了事业和家庭的双重低谷,辞去工作赋闲在家,不想做任何事。整日买菜做饭、送子上学、读书打牌,只干这几件事。但内心之苦闷却无处诉说。于是常常想到季老师,想到他对我的一切期望和关照,再想想自己的境遇作为,不禁默然泪下。于是有一天,我憋得难受,实在忍不住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向恩师检讨自己的过失、诉说自己的不幸、请求先生的指教。先生没有回信,他在某一个晚上给我打来了电话,语气平缓地说:你咋了?一个年轻人哪里整得这样悲观呢,人生无常,十之八九不如意,不能遇到麻烦就一蹶不振撒,要雄起撒!你到成都又不来找我,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有空来我家里聊。先生的话如父辈一样平实和蔼,没有责备批评,我暗自长出一口气,更是觉得无地自容。
二
上世纪90年代末至本世纪初,在经历了改革开放初期的崇洋好外之后,传统文化开始回归。其时也正是平面媒体市场化竞争最激烈的时期和最后的辉煌时期。当时,《华西都市报》连续推出了系列有关传统人文的专栏,其中就有季富政先生的“古镇人文建筑”的专栏,得到读者强烈反响。当时我正好主持《四川青年报》的工作,于是赶紧派记者前去西南交大采访季老师。先生听说是我派去的记者,不仅欣然赐稿,而且还托记者给我带回他新出版的有关古镇的著作,每本书的扉页上都亲笔写了赠言。我认真拜读了先生的文章及大量古镇插画、插图,发现先生自进入西南交大建筑系后,明显将以前的纯绘画创作转入了中国特别是川渝至西南地区的传统古镇研究,从每一地区的每一古镇、古村落,再到其历史人文、山水形胜、规划理念、建筑形态、功能用途、民俗风情等,无不面面俱到,无不考叙其详,无不图文并茂,无不深谙道法。特别是先生把之前绘画时期的古镇速写演变成建筑绘制的语言,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房一楼、一街一巷,无不清晰明了,交代无误。这种近似古板无趣的“建筑图画”看似与先生固有的大气豪情和才华气质毫不相符,其实反见先生不图虚名、不事张扬、专注本职、独善其身的工匠精神和大师情怀。我们现在百度,即可看到季富政先生被认为“四川古镇研究第一人”和“四川古镇之父”的美誉。

熟悉季富政先生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季富政先生不修边幅、粗服健步、大嗓浑厚、特立独行的个性气质,与其说他是一个艺术家、教授,不如说他更像一个工人师傅或者乡镇大爷。他总是头带草帽、背包挎囊、平履健步、双眼如炬。仿佛一到野外,他就像一条快活的鱼一样自由地奔游,像巡翔的鹰一样在搜索和发现美的景物。正因为如此,他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钟情于对巴蜀古镇的采风写生和考研,到90年代已成中国传统古镇和乡土人文研究的专家学者,但他无论到哪个古镇,都有认识他的当地居民,都把他当成邻居乡党,都和他讲那些讲不完的龙门阵,丝毫没有违和感。那些小镇上淳朴敦厚、善良可爱的百姓们唯一没有把先生当成的就是大学教授和专家,足见先生平易近人的做派与风范。
有关先生的大嗓门的一个故事我一定要讲,1986年春,我和美院同学去青城山写生,经过成都时我想去交大看望先生,由于对成都不熟,便约了成都的曹磊同学同去。到了交大问到建筑系教师宿舍的所在,但面对一群楼房却又不知几栋几号。当时西南交大也正处于搬迁成都不久,季老师也刚调入交大不久,问了几个路过的学生居然都不知道季富政老师其人。于是我们转得头晕也没找到先生的家,正欲放弃时,我忽然听到旁边楼上传来一声雷电般的咳嗽声,我说:找到了。曹兄懵然不解地看着我,我对他说:这样中气十足如雷电霹雳般的咳嗽声,非季老师莫属。于是循声而上,终于敲进了先生的家门。
无论是作为一个艺术家还是教育家或是乡土人文学者,季老师热爱生活、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都是备受学生们和学界同仁所推崇的。在我和先生共处的有限时日里,非常强烈地感受到季老师对生活的热爱和豁达的态度。他不仅是我们熟知的艺术家、教育家、乡土人文学者,他还是一个体育健将、美食家和极具音乐天赋和修养的非专业歌唱家,极具人格魅力。


易中天先生曾说:民国到文革前的中学和大学很少有文理分科的事情,所以那时的大师学者、专家教授虽然在某一工作和研究领域脱颖而出或卓有成就,但他们或许根本就不是学那个专业的,同时他们也具有很好地文理体美全面发展的学养。比如鲁迅先生是学医的,然文章千古,美术绝响;比如杨振宁是物理学家、诺奖得主,但国学修养和书法造诣极高;再比如林徽因是著名的建筑学家,但她同时也是诗人和艺术家,她还亲手设计出了共和国国徽。前面说到季老师毕业于西南师大“文学艺术系”,也就是说他们那代人学的不只是艺术,还有文学。正是这种文学与艺术的融合学养,使先生在后来的教学和研究中对中国传统建筑、乡镇营造和乡土人文的挖掘解析,如鱼得水、深入浅出、形象生动、妙趣丛生。先生的著述于朴实平淡中见功力学养,于乡土民俗中见文思情怀,集建筑人文与艺术表达之大成于一身,堪称学界师范。
很少有人知道季老师多才多艺,他不仅在大学时是西南师大足球队的队长,而且他的嗓音唱功也十分了得。文革后期,文艺逐渐解冻。刚好当年四川省歌舞剧院在全省公开招收男声独唱演员,他不满足在地方中学教书的现状便去报考,同事们都认为他这个烟嗓喉咙和老工人形象去报考独唱演员简直是开玩笑。不料他却真的考上了。虽然后来因为学校不同意放人而未能去做独唱演员,但这段经历却成了季老师的人生传奇。


三
我和季老师相处的时日并不多,但先生于我的再造之恩非他人所能知晓。虽然我近二十多年怕见他、躲着他,但俗话有云: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现在想来,冥冥之中,先生一直在引领我关照我,我的事业和工作竟不谋而合地与他产生着预言般的关联。
2008年,我开始进入旅游地产行业工作,第一个进驻的项目居然就在阿坝州的九寨沟。我在九寨沟期间忽然想到二十年前季老师给我说的话,这里山水大美、风情绮丽,非人间天堂莫属。更巧的是,我在九寨沟闻名中外的“九寨天堂酒店”项目亲眼看到了季老师参与设计、顾问的建筑艺术作品。所有这些人生际遇,似乎都像是先生二十年前就给我埋下的人生的伏笔和预言,不管我如何折腾,迟早都会闻风而动、循迹而至的。
我在九寨沟项目先后工作了三年,对哪里的一切都充满兴趣和情感,不忍离去。三年工作却跨度七个年头,我是整个公司唯一不愿回成都的人。一俟周末节假有空,我都跑进大山深沟、森林草原、藏族村寨、寺庙佛宇去玩儿,考察那里的风土人情、人文历史,与老百姓交朋友,摆龙门阵。而我的这些思维和行为的根源皆出于季老师早年对我的影响和引领,别无他人。后来我在九寨沟写了一篇《小镇之痒》的文章,其中便谈到我的这种对自然对乡土的热爱除了天性以外,更多的是受了季富政先生的影响。在九寨沟工作三年之久,我可能是唯一至今没有去过九寨沟景区的人,因为我更喜欢那些自然的、原生的、有烟火气的场景和环境。
2012年,我供职于四川旅投集团,刚好负责龙泉驿洛带古镇的投资打造项目。当时,洛带古镇已具有“西南第一客家古镇”的美名,名满天下。关于洛带古镇的历史人文和建筑艺术我早已在季老师的著述中知晓了解过,所以心生萌动,踌躇满志,决意要在这里好好干一番,就像老电影《南征北战》中张军长那句台词一样的心情:“我要在大沙河一线创造一个奇迹,给南京、给美国顾问团看看。”
然天下之事无巧不成书,人生有缘何处不相逢。在政府和公司组织的一次洛带古镇研讨会上,我赫然看见“季富政教授”的名字。这次我终于躲不过了。当我见到先生时,他已是两鬓斑白,面目慈祥,虽精神矍铄,却嗓音微弱。先生知道我在做洛带古镇的项目不胜欣慰。他说:我是八十年代最早提出恢复洛带古镇的人,那时条件有限,政府意识淡薄,又没钱,洛带古镇的老街巷几近被侵蚀损毁殆尽。现在情况不同了,政府重视,你们国企投资,老子总算把这个夙愿交给了自己的学生,你娃要好好干。

当天刚好是他的七十岁生日,我请先生在洛带古镇供销社食堂吃饭并为他贺寿。师徒数年相见,先生已满七十,我已是年满五十,不胜感慨、不胜唏嘘。席间详聊,我才知道洛带古镇“江西会馆”当年已损毁一半,是先生力谏才得以保存现有部分。江西会馆正门前的徽派风格的门头就是他亲手设计绘制并监督建造的,他说那时没钱,门头是用水泥做的,本来应该用石材都用不起。闲谈之中,我才知道季老师已患鼻癌十年,他与病魔作斗争,始终保持乐观豁达的心态,虽已年届七旬,却依然在带研究生和参与古镇文化的研究抢救工作。季老师对我说,你现在五十岁正是各方面成熟的时候,应该放开手去干。我七十岁都没觉得老,你老啥子?一席话说得我无地自容。
作为学生弟子,我对季老师一直心存愧疚。洛带见面之后,我便每逢节假日就让司机给先生送去一些时令水果,以表达学生对老先生的一点心意。然而每次他都要给我发来短信:礼物收到,谢谢!
然而世事多变,我在洛带古镇项目工作了三年又因种种原因离开洛带去了别处,远离成都。于是俗务缠身之下,竟然又没有和季老师保持联系。
当我在攀西高原的红格镇再次投身于特色小镇建设时,我曾无数次想到季老师,想到他对我的再造和指引,想到冥冥之中我也算是继承了他的夙愿,做自己喜欢的乡土人文重建的工作,心中略感释然。然而正在我稍感自慰之时,却听到了先生辞世的噩耗。整整一年,我都对先生的去世无法释怀,总想写些文字祭奠他老人家却又写不出任何合适的字句来。
季富政老师几乎一辈子都在教书,从中小学教师到中等师范学校教师,再到大学教授、研究生导师。季老师这个简单的从业轨迹基本是上一辈知识分子最为普遍和最有代表性的人生历程,但也是最不简单的心路历程和最难得人格命运。
我恨自己错过了无数的机会和先生共处,向他讨教,对他说声对不起……明天就是先生逝世一周年,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我一边借写这些拉杂的文字和他隔空闲聊,一边想到刘禹锡的一句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谨以此文祭奠恩师季富政先生!
不才弟子:顾鸣 叩拜。
2020年5月18日于红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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