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毛来信

绒毛来信

2016年8月26日，差一天，就是熊熊离开的第五个月。

我在收拾衣柜的时候，从黑色大衣的袖口找到了一撮熊毛，突然想起很早以前读到的一篇文章，喜欢的作家在文章里把宠物掉落的绒毛比喻成留言。掉在地上的绒毛，藏在床下的绒毛，粘在鞋底的绒毛，附着在裤脚上的绒毛，攀在袖口的绒毛，如同一条一条留言。

在传达什么呢？

从小时候开始，就会觉得孤单，间歇性地觉得与外界隔阂很深，不想融入，也不想被挖掘，似乎是与生俱来着一种自卑和挫败感，时不时的苏醒一下，把心里搅弄得天昏地暗。所以，说起小时候、说起幼儿园的时光，其实并没有什么天真烂漫的记忆。

第一个好朋友是只猫。大概是在五六岁的暑假，我带着鱿鱼须去老房子后的空地上，与它度过了许多许多个绿深橙明的下午。猫从来也不靠近，就在不远处的井盖上趴着， 树荫的范围扩张开，它就睡的更肆意妄为一些，在草丛上打个滚，偶尔地抬起头来远远地观望着你，琥珀色的眼睛，瞳孔缩得很细，你和它对视的久了，它就很快地又眯缝起眼睛来，把头偏向另一边。我把鱿鱼须放在离我较远的树下，然后开始看书。如果你盯着猫或者鱿鱼须，等着猫有所行动的话，那么它通常是不为所动的。只有等你做着其他的事情，好半天不经意地朝树根那个方向一瞥，才能看见猫正吃着鱿鱼须或者猫已经吃完了鱿鱼须。我用鱿鱼须和一只不知道谁家的猫维持了一整个暑假的友情，除了鱿鱼须，再也没有其他的，没有互相示好和试探性地接近，我坐在石凳上，猫趴在井盖上，不远也不近，这样的距离让我觉得很舒服。有时候猫会看着你，一直等到你感受到它的目光回望过去，它就冲着你掸一掸尾巴，仿佛对你的打赏。就是这个暑假，能够回想起来的只有这个暑假，墨绿的树荫，明亮的阳光，不知道谁家的猫，没有什么对话，全都是蝉鸣和风吹树叶的声音。

后来，又养过荷兰猪，鹌鹑，金鱼，小狗，还养过大公鸡，从小鸡仔一直养大，寄养在太姥家里，每周去拜访，带着六只大公鸡在草地里跑来跑去。所以我觉得动物是有灵性的，你真的对它们好，它们就会完全信任你，跟随你，从许多人中，记住你的声音和脚步，你还没有踏进家门，它已经出来迎接了。说起童年，没有和人类的小伙伴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但是却认识了许多动物小朋友，我们沉默地呆在一起，互相对望着互相猜测，互相不透露一点儿秘密却又互相信任。长大以后听别人讲起小时候的趣闻，那些小孩子成群结队做过的顽皮事，自己竟然没经历过几件，被开玩笑说没童年的时候也“哈哈哈”地跟着调侃。其实有的，跟别人的不一样吧，小人鱼的童话、鼹鼠的故事还有许多小动物朋友，每天都渴望着成为一个兽语者。我喜欢无所求的结交，不刻意接近和挖掘，付出爱并换回信任。

一直到今天，还是希望成为一个兽语者。小时候很贪心，觉得世界很大，那么多可爱的动物，想听听它们说了什么。而现在只想知道熊熊说了些什么。如果那些掉落的绒毛都是你的留言的话，你希望传达些什么呢？

掉在玄关的绒毛，露出眼巴巴的表情说“你要去哪里？”，说“我也想去！”，说“带上我呀带上我呀”，说“再见”，说“今天要早点儿回来呀”，说“我已经开始想他了我好想他”。

掉在客厅的绒毛，露出兴高采烈的表情，摇头晃脑地说“我好想你”，说“欢迎回家~”，说“辛苦啦”，说“今天我很乖哦”，说“带我出去玩嘛> <”。

掉在卧室的绒毛，代替它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滚过来~又滚过去~滚呀滚~呀~嘿咻嘿咻地在地板上扑腾，寻思着自己最近是不是长胖了，怎么没有以前那么灵活，又下定决心晚上要少吃一口饭，可是想到晚上的狗粮要拌上最喜欢的牛肉罐头，上一个念头就噗嗤一声打消掉了。

掉在阳台的绒毛，对着晾衣架上的袜子虎视眈眈，试着跳一跳却还是够不着，再跳一跳，再跳一跳，累得呼哧呼哧喘气，最后摇摇脑袋放弃了。

它跑过来，脑袋在你的膝盖上蹭一蹭，黑裤子上就粘了一层白色的绒毛，“你很烦呀快走开”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用两只手捧着它的小脑袋揉呀揉，怎么揉也揉不够，胖脸蛋捏着软软的，脸上的小肥肉把眼睛挤成两条缝。你说，好了好了我要写作业了，结束了开小差的片刻，而它还是不走，放心地靠着你的腿，把下巴放在你的膝盖上。粘在裤子上的绒毛学着它摇尾巴，“刚刚电视里的狗对它的主人说‘我喜欢你’哦。嗯，我也好喜欢你呀”，黏在袖口的绒毛说“你摸我一下嘛”，“你再摸我一下嘛”

读书的时候，作业写到很晚，卧室门虚掩着，有时候写着作业听到它用鼻子把门拱开，回过头看到它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有点儿紧张地跺跺脚，“快去睡觉吧。”你说，它又跺跺脚，索性推开门跑到你身边，摇着尾巴看着你，“快去睡。”伸手拍拍它的头。它又站在一边盯着你看一会儿，扭着肉肉的小屁股走出去。留着门口的绒毛说“晚安咯>3<~”。

春末夏初的时候，它开始褪毛，洗过澡后的第二天，整个家里像下了雪，整个地板都是毛茸茸的，妈妈喊着熊熊去阳台梳毛，不一会儿就又梳下很多绒毛，非常柔软，聚集到一起，像走丢的云，熊熊坐在毛堆旁边，一脸傻乎乎的表情，疑惑着“这哥们儿是谁咋没有眼睛鼻子嘴”。熊熊离开以后，我怀着私心藏起了它的梳子，我等着有一天它的毛毛跑乱了打结了想要梳一梳的时候，它就会回来。熊熊离开以后，它剩下的狗粮被我们喂给小区的流浪猫，每天深夜在楼道里翻垃圾袋的猫一整个春天都不愁饿肚子，起初，吃完的空盒被猫撕得粉碎，再后来吃完的空盒被猫踢得很远，慢慢的猫好像知道这是固定的食盆，第二天早上打开门，盒子还端端正正地摆着。有一天下了晚自习我从电梯出来，看到正坐在门口等饭的猫，它听到我，很快地跑上楼梯，在拐角处警惕地探出脑袋，好像小时候认识的那只猫，只是这只断掉了尾巴。给猫喂食的习惯本来是准备坚持下去的，可是入夏后猫就不再来了。为了这个我担心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散步的时候，看到它从停放的车下钻出来，慢条斯理地踱着步子又钻进草丛里。它不记得我。想起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说法，说是一件物品、一个人、一只宠物，只要赋予了他们名字，那么两者间就会产生羁绊。所以一直都没有起名字，不管是“不知道是谁家的猫”还是“断掉尾巴的猫”，都没有名字，被认识被记住也好或者被警惕被忘记也好，如果没有产生任何的羁绊，也就无所谓了吧。

今天中午在奶奶家吃饭，听奶奶讲她昨天晚上做的梦，梦里熊熊走丢了，爷爷一路去找，只带回了一张狗皮。奶奶原话说的是，带回了熊熊的皮。听完之后心里特别难受。回去讲给妈妈听，妈妈说也许意思是说熊熊转世了吧。不要去解梦，我相信妈妈的话。话题的最后奶奶说，养了那么久说走就走了，多可惜。熊熊能来到我们家真是一件好事，熊熊让不喜欢宠物的奶奶和爸爸都喜欢它，熊熊让妈妈很开心，熊熊让家里的小朋友也认识了人类小伙伴之外的好朋友，熊熊让害怕毛茸茸的大姨不再害怕了。特别是我，能遇到熊熊真幸运，熊熊陪着我消磨了许多难过的孤单的时光。

在别人眼里，熊熊是条狗，如果加上感情色彩的词，熊熊是可爱的狗，听话的狗，通人性的狗。而熊熊是我的好朋友，它无法用语言表达什么，就这样默默地陪着我度过了许多独自掉眼泪的时候。它用它的方式信任着我，一个软弱的哭胞主人，它没有教会我如何坚强勇敢自信、如何用力生活，可是我又觉得和熊熊在一起收获了很多。每当我想到熊熊的时候，我的心就会变软，像扑倒在一片绒毛里，我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善良，我会想起小时候和猫度过的每个下午，茂盛的树、明亮的阳光、聒噪的蝉鸣，一切都是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然后，我就会有力气，走下去。

我一直不愿意说熊熊死掉了。即使我看着熊熊被埋进土里。即使我记得爸爸安慰我说，明年春天这里会有花有草。

我总是想，梦想变成犬夜叉的小妖怪，告别了寄居的人家，独自开始游学历练，长长的路上四海为家，也许会食不果腹，也许会风餐露宿，也许被人嘲笑，也许受到欺负，可是小妖怪有着大大的梦想不能放弃，它要咬牙坚持下去。有时候深夜睡不着觉，屋漏偏逢连夜雨，它也会想念安稳的窝，想念被人捧着脸揉呀揉，想念可口的牛肉酱，想念亮闪闪的梳子。每当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着自己，小妖怪就又充满了勇气，继续自己的旅行。

小妖怪呀，我还是想着你，深深的夜里想着你明亮的眼睛。小妖怪呀，我收藏了你掉落的绒毛，哪怕它是你，事先埋下伏笔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