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

我30年来如偷窥般静观一个卖花男人。

南京龙蟠路与中山东路交汇口的中心绿岛边，每次开车经过，都能看到这位卖花男子的身影。他手持一个塑料盘子，向等待红灯的驾车人兜售白兰花。他从不纠缠，只是走近你车边，隔窗亮一下他手中的白兰花。我极少见到有人开窗买他的花。

按理，白兰花是有季节的。但似乎春夏秋冬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我主观认为他是一个间谍，数十年来一直以这种方式等待接头人给他传递信息。

还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我就关注他了。当时他是个壮年男子。我亦处在一边写诗一边天天练拳击血气方刚的年龄，骑着一辆蓝色金城铃木摩托车呼啸而来，等红灯的时刻，我会掏出一枚或两枚硬币递过去，从这名男子手上接过一对或两对白兰花，转身挂在我身后正紧搂着我腰的长发或短发长裙或短裙女子胸前扣子上，再呼啸而去。

当我的摩托车后座女郎固定为一名短发女子后，我便很少买白兰花了。

终于有一天，我和短发女子中间夹进了一位小不丁点的女子。我买了两对白兰花递给身后的小人儿，小人儿放到鼻子边猛嗅，说声：“老爸，好香啊。”然后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喷嚏。小人儿似乎对花粉过敏，于是我很少再买男子的白兰花。

小人儿要上幼儿园了，我不能骑着摩托车接送，我在女儿开学前一个星期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老白。从此每天隔窗看男子卖花。

龙蟠路绿岛上的花簇红了绿，绿了又黄。车上的小人儿一天天长高，终于有一天出国留学了。路上的车一天比一天多，我的老白换成了小灰再换成大白和特斯拉，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卖花男子背影佝偻步履踉跄起来，俨然一副老人形象，甚感奇怪。转念一想，都30多年过去了，当年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一路泡妞的自己也即将是退休老人了，身后的摩托女郎如今已被我唤作了“老妻”。

多次路过时看到在阳光中或风雨中穿梭的卖花男子，我对老妻说，这人肯定是特务，他潜伏的地点就是龙蟠路和中山东路的交汇口，他并不知道接头对象是谁，他几十年前接到的指令就是在这个路口等待。老妻说，文人的特点之一就是想象力丰富，人家不过就是为生活所迫挣点辛苦钱。我说就我看到的零星成交量，根本维持不了他的生活，他一定是怀有某种重大使命，才支撑着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坚守在这里。

有段时间没有看到卖花男子的身影，我对老妻说，他潜伏等待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了接头人，完成了使命，退休了甚至已到海外颐养天年去了。老妻说，人家是家中有事，也可能自己身体不适，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那天，我自己大病一场死里逃生后，又在路口看到了他。我几乎像见到亲人，亲切感顿生。刚好手边有几枚硬币，便放下车窗问他：“白兰花怎么卖？”他打了我看不太懂的手势说：“5元三对。”我抓了硬币递给他说：“30年前是1元两对。”他咧嘴笑了：“谢谢老板多年照顾。”两人就像在对暗号。

卖花男子满意离开。望着卖花男子走着小碎步的身影，我脑子里闪现出30多年前他那矫健而生气勃勃的样子。脸上一阵凉风拂过，像时间在快速流动。我突然明白，旧事天远，曾经沧海，我与其说是数十年来在静观一个卖花男子，不如说是一直在静观自己。过去一点一滴地消失，未来一点一滴渗透进来，我，他，还有这来来往往的路人，除了这一生，我们就没有别的时间了。

2024年12月27日 南京颐乐苑

天马独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