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 变生肘腋
“龟兹之事已定。祆宝秘图交予阿史那氏，其人居昭怙厘密室。取宝后速离龟兹，入城前勿走峡谷。”
四十余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已在玉机脑中翻滚了十余遍。行至“萧钧”面前时，她面色已像纸一样白，却忽然放缓了步子，低垂了头，压低嗓音迅速道：“急报杨将军，大事已泄，峡谷道上埋了伏兵，即刻将军营退出峡谷，迂回改道！便说是‘青雀’的消息。事急矣，速去！”她嘴唇只微微嚅动，但确信“萧钧”每个字都能听清。她的脸亦未朝着“萧钧”，却是扭过去盯着那尖帐。
她自然看不见“萧钧”此刻的神情，他自唇角至眉梢，忽然间便冻住了。只那双眼，灼灼盯着玉机，仿佛无数团篝火忽然在草原上燃起，无数颗星辰忽然在夜空间闪动。
玉机见他未动，停了步，急转过头道，“速去！时辰……”她看到那双眼睛，呆了呆。那目光在幽暗的帐角无比明亮。
他为何这般看着我，他的眼神为何这般奇异……奇异而灼热……他是个浮浪少年……此刻的目光为何这般强烈而复杂……
她知道这种目光蕴含着更为强烈而复杂的情感，她只在一个人的眼中见过这种情感。
她急忙定了定神。自己一定是有些恍惚，今日变故实在太多。但“萧钧”仍然立着未动。她皱了眉：“你若不信，可速将我带去见杨将军。”
“杨将军已不在了，”是另一个声音，自“萧钧”身后传来，好像是个蒙面的女人，“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酒帐子里。”
玉机的目光盯了过去。“你是谁？”她的嘴唇在颤抖，那人说的是汉话，但她好像听不懂。她发现不仅整件事早已失去控制，她自己亦已将失去理智。
“一个已被你毁去的人。”那人冷冷道。是个低哑的男子嗓音，却是女子的穿戴。话音未落，那人身形已将欺近，一只手臂忽然被“萧钧”抓住。“出去！”“萧钧”急促道，“快出去！安西军有我！”
嗓音更是耳熟。玉机看着他的脸，目中隐隐闪出了泪光。
便在此时，尖帐中的灯轮忽然熄灭了。整个酒帐“厅堂”顿时彻底沉没于黑暗中。
“厅堂”静了下来。片刻后，约两三下弹指工夫，尖帐又亮了。沉静延续了一瞬，人群忽然又炸响了。酒客们惊诧地大叫着，做着各种奇怪的手势，争着将脸面贴向尖帐的绸幕。玉机则在疯狂地扫视着酒柜、烤架、香炉、乐师、火炉、挂毯，及“厅堂”中每一处隐蔽边角。
“厅堂”中每个人都已发现，“尖帐”中的灯轮下，那蛇一般舞动的女子，眨眼已消失不见。
有人在绸帐边说着胡语，嗓音不高，但人群渐渐又静了下来。那主人面具般的笑容在绸帐边露了出来，他的口吻油滑老练，玉机听不懂，但她能猜出来，他在卖这贱人。无论如何，她必须迅速把这贱人找出来。
何况她已看出那人根本不是“萧钧”。即便此时，那三人亦已忽然消失不见，她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萧钧”只能是他！只有他才会这般看着她，才会说出那种话。但他为何要扮作萧钧……还有他身后，那个扮作胡妇的男子，那人是谁？萧钧出事了么？他们知道了些什么？他们来这酒帐是何目的？
而她方才，极有可能已将天大的机密透露给了她的敌人。
玉机只觉脊背阵阵发冷，腿脚有些发软。仿佛一日之间，整个天地皆倒转了过来。仿佛今日每一件事都对自己不利。原本铁板钉钉的谋划瞬间摇摇欲坠。
她的目光忽然顿住了。她看见了一个背影。是一个酒保，正将一卷毯子扛在肩上，正在纷乱的酒席烤架间穿行。没有人注意到他。
但玉机的眼眸死死盯住这人的后背。一个酒保不该有这样的后背，后背硬挺如枪，行路时一丝不动。只有军士才有这样的背影。
而且那人抗毯走路的样子颇为眼熟，仿佛近日便见过。便在他将卷毯扛向酒柜边的虎皮挂毯前时，玉机忽然想起来了，她的目光陡然亮了起来。
这或许是今夜最后一次机会了！
便在那人将虎皮挂毯及其后的幕布掀起时，玉机发现自己蹿了出去。好像一个正在沉溺下去的人，看见了一块木板漂了过来。
※ ※ ※
悬挂了虎皮挂毯的帐幕掀开了，隔间内的四幕挂满了马镫、弯刀、弩箭、锁链甲等兵具，在火光中闪烁。炭火燃在一张熊皮下。隔间内只挂了这一张兽皮，却铺满了半面幕布，足有一人半高。熊皮上，斜倚着一卷毛毯。便是方才酒保扛进隔间的那卷毛毯。
隔间未见人。玉机却开了口：“杨长史呢？”仿佛竟是对着那毛毯说话。
毛毯中竟然也真的传出了人声，“原、原来是……上、上主，长、长史，觉、酒帐有异，自、自这木门中、走了……”是萧萧的嗓音，听去好像受了很大惊吓。
莫非又有变故？玉机蹙了眉头，她看见那毯子正在缓缓打开，但她等不及了。她发足奔向那扇小木门。拱形木门略高过玉机，在这酒帐中颇为怪异，此刻却是半掩着的。杨复显然是刚走，玉机方推门蹿出，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她发现自己半个人已悬在了峭直的崖壁上。半边身躯下，夜色中的白马河水漆黑一片，正“哗哗”地向南急流去。
她转过头，绷紧了腰腹，渐渐向门框的木条子缩回去。冲出门的一瞬间，她的一手一脚无意间钩住了这根竖直的木条。但木条窄而平滑，玉机的脚尖与指尖已快将支撑不住了。
随后她看见门口现出一个人，一个赤裸的女子。她的目中方闪过一道热光，却忽然冻住了。
但赤裸的女子脸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仿佛很享受，脸上忽然掠过一丝冰冷的笑容。
那冷笑比最可怕的毒蛇还阴毒一百倍，比她断臂上的伤口还丑恶一百倍。
她在笑，“据说你会瑜伽，”她笑声仿佛带着“咝咝”声，“那你腰力该不错。”
话音放落，她飞起一脚，狠狠蹬上玉机的腰背。几乎未发出任何响动，玉机便像一只飞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的鸟儿一般，歪斜着投入了河谷漆黑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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