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天，宜江总是会下很多暴雨。紧随暴雨而至的是街道上厚厚的积水。雨水给这座南方山区小城的排水系统带来了极大的挑战。有时，大雨倾盆而下，雨水会从四面陡峭的山上流下来，汇集成一股股湍急的水流，向城中袭来，转瞬之间，一些低洼处便被雨水填满，有的地方积水甚至可达数米深。此时，城中的街道也常常是一片汪洋景象。
傍晚时分，大雨已经在酝酿了，天空中乌云滚滚，垂得很低。宜江的夏天依旧潮湿且闷热，暴雨来临前夕，暑气更加灼人。暴雨随着夜色降临，密集而又硕大的雨点打在柏油路上，草地上；打在灰白色的水泥旧墙壁上，蓝色铁皮屋顶上；也打在河水中和人们的脑袋上。
早上，雨停了，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水滴。在被雨水冲刷了一夜之后，城市变得明净异常。我从家里走出来，向学校赶去。早上八点，城市已经完全苏醒，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早晨，人们适应着雨水带来的影响。街道不出意外的被雨水淹没了，汽车在水中破浪前行，行人在水中寻找着各自的出路。我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人行道，在没过膝盖的积水中缓慢走着。此时雨水遍布的城市似乎比平时宁静了许多，而那突如其来的汽车喇叭声依旧刺耳。
今天是公布期末考试成绩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还会是第二名吧？自从我升入初中之后，每次考试我的成绩都是班里的第二名，第一名永远被一个叫李紫晨的女孩占据。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而班主任和我的爸爸妈妈也已经习以为常。每当老师当众宣读成绩单时，末了，都会对李紫晨习惯性的表扬几句，然后将注意力转向我，说道，你也加把劲，争取让我们紫晨也尝尝第二名的滋味。李紫晨听到这些，脸上总是绽放出满意的笑容。我又何尝不想考第一名呢？每一次，当我拿着第二名的成绩单回到家时，恐惧和沮丧便一直占据着我的每一寸神经。我能够想象爸爸在听到我又一次拿回一个第二名的时候，脸上那一股怪异的神情，那像是嘲笑，却又不完全是，像是无奈，也许确实有几分。当他知道第一名又是李紫晨时，他会以赞美和肯定她来打压我:看看人家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优秀，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当一回第一名的爹。也许，他是忘记了，在我第二名的后面，还有另外五十多个同学呢！
穿过长长的胡同，我走上一条平时并不常走的小路，这里相对偏僻。路口处积了更多雨水。这是下水道的排水口，水面很平静，显然排水口已经被堵塞了，大量的雨水滞留在路面。不知哪里来的好奇心，我竟然想要探探水的深度。我小心摸索着，下到了路牙下，水一下没过了膝盖，我往前面探着脚步，摸到了下水道的井口，井盖不知被谁移走了，浑浊的雨水下面是一个深不可测的井道。在一个平静的小城里，你不知道存在着多少这样的隐患---一个没有井盖的排水口，一个心怀不满的城市边缘人，或者是一个并没有熟练驾驶技巧的车辆驾驶员。总之，平静的城市生活处处存在着危险。我望向四周，想要找到某个能够标示此处危险的东西，没有，什么也没有。倘若积水没这么深的话，一块砖，或者是一根长长的树枝，都能对过往的行人起到警示作用。只得作罢，看着泛黄的积水，想到水下面那个几乎能够吞噬一切黑洞，只能寄希望于不会有那个倒霉蛋会遭遇不幸吧！
在上课铃响的前一刻，我走进教室，乱哄哄的教室同外面的世界形成强烈的反差。同学们都在议论着期末考试的事情。一路上，空气中漂浮的水汽，从树叶上滚落的雨水，将我身上弄的黏糊糊湿漉漉的，我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刚从赌场归来，输的一无所有的赌徒。周遭同学的喧嚣像是一曲哀乐，将我与这个团体隔离。这一切似乎都是失败的象征。接下来，等待公布成绩的那段时间像是在等待法官的判决书一样煎熬。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踏着急促的电铃声走上讲台，原本沸腾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她站在讲台中央，双臂交叉，俯视整个教室，以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目光收回，盯着手中的成绩单，默不作声。学生中间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人们压低声音议论纷纷，等待着老师的下一步动作。马上就要宣布成绩了，自打班主任一进入教室，李紫晨这个名字就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会是她吗？应该使她吧？不可能不是她，因为每一次最先宣布的名字就是李紫晨，没有人能撼动她第一名的位置，从来没有过。可是，无论如何我知道，在我心里还是存在一丝侥幸的，如果这次的第一名不是她就一定是我吧？谁又能保证每一次都不会失误呢？考试中也会有很多变数，在这个暗流涌动的班级里每个人都在咬着牙努力，成绩单上出现变动也不会是什么小概率事件，这一点谁也不能肯定。
李紫晨。
是她，错不了，这次还是她，板上钉钉，为什么每次都是她？为什么？什么也没有改变，她依旧是那个永远的第一名。我看向她，她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还是那个一如既往冷静异常的李紫晨。我想，对于每一次公布成绩她都是这样的云淡风轻吧？这就是第一名的自信吗？不像我这样如履薄冰，似乎我永远也无法超越她，不单单只是在学习上。
我整颗心都悬着，等着班主任念出我的名字。对于那个由三个字组成的我的名字，我总觉得陌生，每一次，当它从别人口中说出时总会让我有一种紧迫感。在第一名确定之后，中间有了一阵停顿，时间似乎停止了，变得漫长无比，四周的喧嚣如同疯狂的海啸，一波强似一波，冲击着我脆弱的神经。
周力新。杨帆。
不可能。是我太紧张听觉出现了问题？还是她又在耍什么新的花招？为什么没有念我的名字，我居然不在前三名之列？不会的，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一定是搞错了，她故意要使我难堪。可是，这就是事实。这一次我是第五名。不但没办法争取第一，甚至连第二名的位置也没有保住。我安慰自己，好在一切都已经揭晓，我不在为等待成绩而坐立不安了，虽然很难接受，但这就是事实，我是第五名。我努力想要适应自己的新身份，那漫长的夹杂着不安和侥幸的等待变成了万念俱灰的绝望。我不想让同学察觉出我的异样，我想看上去坦然一些，自在一些，我试图保持着微笑，而我又知道那不合时宜的强行挤出来的笑容挂在脸上是多么的丑陋和别扭。
整整一天，我都魂不守舍，课堂上老师的讲课内容全没有听进去，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这一天的。教室里好像只有我被抛弃了，同学们都进入了原有的状态中，气氛相当活跃。我想要快点结束这一切，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给我的痛苦找一个合适他的地方。
终于，下课铃响了。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这时，我看到李紫晨依然坐在座位上，注意力放在书本上。她几乎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突然，我产生一种冲动，我想要了解她。我随手拿起数学试卷，穿过狭窄的走道，来到她身边，在靠近她的座位旁坐下来。她从书本上抬起头看着我，瞬间，她的脸颊泛起了红晕。那一刻，我觉得她是那么美，她的动作中蕴含着和她年龄不相称的优雅和成熟。我找出试卷里自己做错的一道题向她请教。她只是短暂的犹豫了一下。教室里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们俩。她的声音温柔且细腻，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徘徊。我不时点点头，装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其实，我的心思全不在题目上，是她的声音，她的在纸上来来回回的修长的手指，和她轻微的呼吸吸引着我。
我并没有和李紫晨一起走出教室，在她收拾书包的空档我迅速跑出来。学校里学生几乎都已经走光了，在楼梯口，我看到四五个高年级的学生刚走到大门口，我加快脚步追上去，尾随着他们一起走出了学校。在经过门卫室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小屋里的门卫，他正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并没有注意到我们这群人。
来到外面，我独自一人朝家的方向走去。我知道，李紫晨每天回家走的也是这个方向。城市的积水下降了很多，但路面依然淹没在水面之下。由于是周末，放学时间比平时要提前很多，下班高峰还要过一会儿才会到来，再加上积水的原因，街上行人和车辆都寥寥无几。我朝前走了大约三百米，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卖部里买了两瓶水。我又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在一个巷子口，我拐进去，背靠墙壁，等待着李紫晨经过。虽然天气并不热，但是我能感觉到，我握着瓶子的双手在出汗。我不断调整着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她走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肯定是她的。她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并没有看到我。我跑过去追上她。
“李紫晨，喝水。”我递给她一瓶水。
“你怎么在这？我还以为你走了！”
“我在等你。”
“等我干嘛？”
“你帮了我，我当然要谢谢你啊！”
“一点小事，不用那么客气。”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们并肩而行。
“听说你这次考的不好？”
“听谁说的？”
“老师啊！”
“你还关注我？”
“不光是你，前十名我都记得，因为这些都是我潜在的威胁，我要记住你们。”
“是怕我们超越你吗？”
“那当然了，我是不会让你们超越我的，我要一直保持第一名，否则回家真不知道怎么交代。”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那一刻，我突然就觉得心灰意冷了。她比我更有决心，更渴望第一名。
“我原本以为你对我的威胁最大，可这次你考砸了。”
“是啊！”我开始有些走神，不知心中在盘算着什么。
“没关系，我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实水平，你的真实水平是第二名。”
呵，瞧她说的多么轻松，如果把她是我的处境她还会这么嚣张吗？
我开始不停的查看四周的情况，没有人注意我们俩。
“水喝完了吗？把瓶子给我吧？”我伸手向她要瓶子。
“还没呢！”
“给我吧，我帮你拿着。”
她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看着我，不过还是把瓶子递了过来。
这时，我们刚好走到上午我发现的那个没有井盖的井口旁边。我只是轻轻的撞击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就掉到了路牙下，紧接着，瞬间被浑浊的水面吞噬，一阵气泡翻涌上来。她太瘦弱了，就连她的尖叫都显得微不足道。我又一次观察四周，一辆黑色的轿车刚从路对面驶过，我不知道车里有几双眼睛，是否有哪一双眼睛注意到了我们。我张开嘴巴，作出喊叫的动作。其实，并没有声音从我嘴巴里发出。我用不经意的眼神看着那辆轿车，它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照常匀速行驶着，车身两旁溅起高高的水花。
我继续朝前走，在还能看到她落水处的最远距离站住，等了大概五分钟，确定水面没有任何动静后我才走开。我将她没有喝完的水倒进积水里，然后用衣服将上面的指纹擦干净，把瓶子扔了进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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