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程度上能让人热泪盈眶的画面是什么?是普天同庆的盛大舞台,还是感人至深的电影片段,或是简单的一个什么东西触到了哪根神经,就再也绷不住心中酸涩。
那些感触大多是没有意义的。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能去做有意义的事情,或许就不需要感触了吧?
比如听到爷爷皱眉说哎呀,他可能活不过今年了。那一瞬间我在冷风中失语了,我无可奈何。我既阻止不了这话语入耳,也屏蔽不了他因无法控制肢体而停在原地的画面。
这句话很容易就勾扯出了从很小的时候就埋在心底的恐惧。
那份恐惧开始于一句伴随了各种指责的“我早晚要被你气死”,在一些类似于“我死了你们就痛快了”的长篇大论和全家人围着他泣不成声的画面中滋长,最后在初三他查出来咽喉那处长了肿瘤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只不过始终没有爆发。
我就记得那一段时间我上课时常常走神儿,待到发觉早已泪流满面。手上松松垮垮戴了一块儿爷爷的旧表,时不时就要看一下它还有没有在走。
有天表毫无征兆地停了。
然后爷爷去帮我换了一块儿电池,拿到表的时候我笑了笑,然后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偷偷地哽咽。
我不是一个细心的人,那块儿表我很喜欢,但是表蒙上的裂缝还是不可避免地,从一条变成两条,最后在一次体育课后,莫名其妙地发现它全都碎了。
摘下那块儿表之后不知道把它塞在了哪里,只记得碎裂的玻璃下,秒针时针分针还是在有条不紊地走动。
我静静盯了许久,那份恐惧也随之按下。
现在呢?爷爷一边哎哟一边忍疼活动自己的左腿,口中不无悲伤地念叨着完了不行了这得要坐轮椅了呀。
很神奇,即使是真实的痛苦,由他表现出来,也特别像无病呻吟的夸张。就好像他这样的人,原本就应该静默地忍受,坚硬固执讨人嫌,什么词儿都可以用在他身上,就是脆弱跟他不沾边儿。
我们都习惯了他的强大。
就像现在,即使不方便成这样,我陪他办完事儿回来在街上的时候,他还挥着手让我不要扶他,他说别让人看见了,丢人。
哈哈,哈。
丢人。
我当时第一想法是,这种时候还怕丢人么?
然后悲从中来。他定是厌恶极了成为人们谈论的对象,也定是深知人间的那份普遍存在的淡淡恶意,见惯了人情冷暖之后,就算不心凉,也会下意识地避开吧?
而第二个想法是,爷爷也到了那种时候了吗?
也是在同一条街上,我小时候见到一个认识的老爷爷摔倒在地上起不来,就赶紧跑过去扶,可他太重了,我怎么扶也扶不动,然后同村一个婶婶看见了过来,我们一起才把他扶起来。
当时那个老爷爷蹒跚着脚步的背影,跟爷爷倔强的背影一点点重合。我想起了经常听到的爷爷的脚步声,一深一浅,也想起了他在客厅里扶着鞋柜面色沉着地做着腿部运动的样子。
虽然做的时候有点困难,他也没露出一点别的表情,那时他一定坚信着自己。
现在他坚持不让我扶,不知道内心里对自己的信任,有没有片刻的动摇呢?
我意识到爷爷也到了那种时候,可他分明没那么老,他头发都是还黑的呢,平日里说话也总是中气十足。
怎么说呢,那么傻傻地将软弱都藏起来的人,真的很可怜,他可能自己从里到外地烂掉了,只剩一副空架子,也要撑出不畏八面来风的泰然。
这归根究底还是没有安全感啊。
爷爷素来强势,从不示弱。就算哭也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控制不住地掉眼泪的那种,让人无法同情,也无法亲近。不是用词问题,过去我可能会用“很难”,可真相是“无法”。
比起对他好或者对他温柔,针锋相对他更容易接受。
真的很讽刺,我们一般在讨厌什么的同时,也总是在促成什么。过分防备起到的作用往往不是保护,而是向内的伤害。
但是除了防备,他也没有别的选择。因为他真的很孤独,那孤独浸入了骨子里,无法拔除。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他,他曾跟我说过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人有三个,他父母个老婆。
他父母早已不在,而他老婆,也就是我的奶奶,这个世界上唯一还陪伴着他的重要的人,他却不知道如何与之交流。
我在一旁瞧着,自然他们有自己独特的相处模式,可还是很明显,他们性格不合,三观不合,时常争吵,从我有记忆起就是如此。
或者也可以说是性格互补?
反正看在他们这几十年来相互忍受相互折磨,至今为止没有分开的份儿上,大约……也互补的,两个人之间能产生多少的爱,必然就有同等量的伤害。
质量守恒定律。
说到这里可以小小地总结一下,爷爷的孤独是思想上的,无人理解的悲哀,而正是因为没人理解他,没有人能从精神层面上真正地陪伴到他,造成了他这种处处防备的性格。
他没得选择,他独自品尝一切,包括生死。
时间再往推,他坐在别人家的客厅里随便扯了几句,我大概听出一些意思,他说以前的那些人——也许是同事也许单纯认识反正年纪差不多的,他说谁谁不在了。
那语气很淡,但我知道他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淡然。
不知道每年认识的一群人都要聚一下,然后发现每见一次都少几个人,那会是什么感觉,大概是“下一个是谁”的猜测,或者“什么时候轮到我”的悲凉。
黑色幽默一下,跟看恐怖片的感觉应该差不多。
总之那心静大约都是怆然的。
我不理解,他常常说不想活了,却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自己一定会死的事实。
至于为什么我认定他没有接受过,可能是因为我没见他考虑过自己身后事吧。他就那样一边悲观地厌世,一边固执地坚守,以他从来冷硬却又易碎的心脏。
就好像不去面对就不会到来一样。
更不能理解的是……不能理解的事情太多,不说也罢。
我只知道他不幸福,这一生都不幸福。他年轻的时候正直而又尖锐,坦荡而又天真,他脑子是不大聪明的,对待很多事情上,他都很傻。
至少在世俗意义上,他是不聪明的。
他容易相信别人,总是被骗,他谨小慎微,同时又很容易感情用事,他不太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只知道用最直接的方式应对一切。
因为太傻,所以才活成了让人讨厌的样子。
虽然没有人真的讨厌他,但他一定认为自己被很多人讨厌,很奇怪,是吧?他永远都愤世嫉俗,永远都用那样充满审视的眼光,看待一切。
他自以为这一生都为了家庭,可他从未喜欢过这个家,他一直把家庭当作责任和负担……更具体的我不想一个个去作什么比喻,总之他没有幸福、不会幸福、不懂幸福。
如果可以选择,我想他更愿意自己一个人,潇潇洒洒。他们那一代人,是真正把传宗接代和光宗耀祖看得很重的一代。可其实他的性格,是不能受任何拘束的。
很可悲。也许世人皆如此,都会困于自己亲手织就的茧。人如何可知天命,人若知了天命,那人就不是人了,而是天。
我小时候特别纯粹地喜欢着爷爷,喜欢跟他相处的时光,那时候他身上还有温柔在。他让我知道什么是浪漫、什么是风骨,给了我一切与美好相关的感受。
是的,一切。
槐花儿的香气里是他、金银花田里的笑容是他、阳光下垒出最漂亮积木城堡的是他、对我的小伙伴儿表示欢迎的是他、给我很多一整个下午时间的是他、带我上山认识各种药材的是他、说风梳理着我头发的是他、摘红色叶子的人是他、特别激动地把我做的手工品挂起来的是他、对我写的第一首诗大加赞赏的是他、受了委屈安慰我的是他、给我理解和包容的是他、教我方方面面的东西给我讲很多有趣的事情……诸如此类还有很多,皆是用尽笔墨都无法写完的美好回忆。
最可贵的是,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只有他,愿意跟我有一些平等的交流,即使那时候我的思想有限,但我们分享过对方的孤独。
他像风一般和煦、像山一样可靠、像海一样包容。是我所见过的,世上最好的人。我曾经就是这样认为的,现在看事情的眼光不同,很多东西也都有改变,但我仍旧这样认为。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不管怎样的感情,放在他身上,都不算过分。
昨晚梦见雪,梦见很多新奇画面,也许梦跟生死相类,从新奇到熟悉,最后深陷,却终究逃不过片甲不留。
我认为有准备的自杀要优于所有突然而至的死亡,我指的“突然”是没有任何准备,不够妥帖和从容。
就像被闹铃儿吵醒的感觉永远没有自然醒来得舒服。自然醒舒服就是因为身体有所准备。
生死走一遭,所见种种多不能使人满意,也不需满意,毕竟如果没有意义,几十年亦可与片刻停留划等号,大梦一场而已。
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漫漫人生里寻一样东西,并且以为那是自己的唯一,像一个穷苦的乞丐攥紧手中最后一枚铜钱,姑且将它称之为意义。
我就不一样了,我不想要意义,就想随便经历一下再随便地死去。从生到死可以说是梦也可是旅行,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只要一帧帧留下的,全部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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