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

是个周二的下午。微信里那个“一家亲”的群突然跳到最上面。

是我妈那边的亲戚群，基本就是我妈姊妹三个在上面po图，传播伪科学，交流炒股经验用的。她们三个都喜欢用景色、花卉做头像，撞上他们用从不同角度拍摄的同株植物照片，真是一眼分不出谁是我妈。

下午正好不忙，点出来一看，新图片是开具死亡证明须知。心往下一沉，赶紧站起来便往外走边给我妈打电话。

电话那头杂音很大，我妈声音有点抖，说是的，婆婆走了。

我家在南方，妈妈的妈妈都叫婆婆。研究生到北方来上学这么跟同学说，还有人吃惊我咋这么早结婚，都有“婆婆”了。然后问说那管老公的妈妈叫什么。那叫“婆婆娘”。就不是亲妈的意思。

我接着问，后面怎么办。

我妈说，婆婆临走前交代了，她生病一家人都陪着，都受罪，以后大家都轻松点。什么都不要办，也不埋，不留骨灰。都跟我家公走的时候一样，租个船，洒到江里。

挂了电话，多到卫生间里哭得呜呜呜的。

我是真后悔，没有回家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婆婆是个特别独立，特别自信的人。她家在山里，自己考学到了城市，留在化工厂的实验室，有次仪器爆了，伤了她一只眼睛。外婆生了三个女儿，我妈排中间；因为一直生不出儿子，最后从农村亲戚家抱养了一个男孩，就是我舅舅。当时，我婆婆家公工作忙，家里条件也不好，对待子女也都是要打要骂的。但他们对我和我表弟都非常好，要什么给什么，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我小时候买校门口地摊上的小零食，小玩具，知道我爸妈、爷爷奶奶道理一大堆，从来都找家公婆婆。婆婆觉得我以后会有大出息，能当皇帝，还能封我弟当大将军。我弟和我有矛盾打架，她总先拦着我弟，说那是姐姐呀。

但那时我特别怕妖魔鬼怪。外婆家门口一条街很窄的巷子，两边围墙特别高，灯还总坏，我经过前就先扯着嗓子叫我家公婆婆，把他们叫答应了，再边叫边听他们应我声音飞快的窜过去。我外婆为了安慰我，就跟我说，世上那些妖魔鬼怪，都没啥好怕的。说我们家里那些先走了长辈，下去了，也是其中之一，都认识的（也不知道为啥是下去。。。）。我听着果然好受了一些。但她接着说，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人。

我直接尿了。妖魔鬼怪出现的场景有限，但这一路上，每家每户的门后，不都是人么。所以幼小的我更怕了。以前不敢看鬼片，此后连惊悚片、侦探片都不敢看了。

我家公走的早。那时我妈他们上班都忙，家公生病后都是婆婆忙前忙后，把她折腾的不行。后来她经常说，幸好你家公走得早，要不我也就被拖死了。

她喜欢猫，喜欢伺候花草，觉得院子里的老太太都不如她，也不和别人交往。她自己去证券公司买股票，看盘，床边上放着上市公司的年报。我妈妈那边的亲戚都喜欢炒股，每年大家算个人收益，我外婆都遥遥领先，被尊称为巴菲诺娃。

后来她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就让舅舅给她买了电脑，在家炒股，顺便也学习了QQ，经常还熬夜抢菜。我舅妈说帮她注册QQ的时候，写的是18岁，找的头像也是个好看的妹子，还有人来加她，和她聊天啥的。

外婆退休金不高，但靠炒股票攒了些钱。有次她网上申购，股数那里多打了个零。几天后发现了，她赶紧全卖了出去。结果高位套现，狠狠赚了一笔。她觉得是老天爷给她的养老钱，到此也就不再做股票，而且看盘她眼睛也受不了。

读大学开始每年寒暑假回来看她，她总要背着我妈给我钱。有时她会领着我去银行现取，走到半路，她会蹲在路边歇歇脚，旁边的店家看到让她进去坐，她都不去，说蹲着才舒服。我也陪她，两个人面对面地蹲着。过马路，我说婆婆马上绿灯了，我们等下一个。她牵着我往前走，说妹妹你跟着我走，他们不敢撞我。

我外婆做饭手艺极好，下馆子一半时间是在嫌弃厨师。她喜欢自己在家待着，亲戚隔段时间过去陪她解解闷就行。不喜欢别人在她家里随便动她东西，更别说住了。她身体不好后，我舅舅舅妈每天回去给她做饭一起吃，但晚上也还回自己家里。

她走是因为尿毒症。发现的时候已经晚期，只能透析，腹部插着管子，还用上了呼吸机。她超级不喜欢医院，不喜欢自己身上被插着管子。情况稍好些后，她可以回家住，每周去医院透析三次。有天夜里2、3点，她爬起来，找剪刀把管子剪了，还留了好多血。当时我妈他们已经在她家陪夜了，发现下吓得赶紧送她去了医院。

借此她也跟子女说清楚了，她不在医院治了，不用机器，也不上做手术（这个风险极高，医生也不推荐）。她就想在家里，医生开些能让她舒服些的药就行。

我妈他们最后同意了，她回家了。开始还很神奇的好了起来，肿消了，精神了，还能坐床上打牌。给她打电话，她说就见不上我了，听下声音。我还让她好好养着，过年就能见着了。

但很快她就不行了，难受，难受得不断让我妈他们去找医生拿药。但医生已经没有能让她不难受的药了。就开了些中成药，安慰剂一样让她吃点，稍微缓解些。

没多久她就走了。

我这才赶着想回家，想陪着我妈。但发现好像是我更需要这样。

死亡是对本人，对周围的人都是一个过程。一直经历着，就会比较顺其自然的接近终点。缺席的越多，最后只能用很短的时间来消化，所以会面临更大的冲击和情绪波动。自杀会将周围的人消化事实的过程压缩到最短，需要在人死后花更长的时间才能缓解。

我妈他们各有分工，晚上事情办完了，就约在婆婆家门口的江边路上。从我小学的时候，江边的路修好，他们就一直在那里散步。我妈先到了，然后我三姨，她们一起又等到了我大姨。相比于我陪她，她更愿意和我姨他们待在一起。也许能分享的经历、感情越多，能分担的思念难过也越多吧。

今天家里人一起去送了外婆最后一程。我妈他们都说，婆婆是真解脱了。

希望婆婆别怪我没回去看她。

她后来也说过，我不可能当皇帝了，时代不一样了。

希望我也能有大出息，不枉她从来说起我都那么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