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站在冷冽的风里。时不时有细沙夹风飞刮到我的脸上和眼睛里。我疼得难受,却不想吭声。在我面前的江尘,眼里是比这风还要冷冽的默然。
他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我。事实上他的眼神并不复杂,我一下子就能读懂,可就是这样,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失望和心灰意冷,竟然还有几分隐隐的恨意。
我怀疑是因为风沙迷住了我的眼睛,导致我看错了。我一直是知道的,他喜欢我,又怎会从他看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恨意?但我没有说话,静静地与他对视。
我笃定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是江尘打破沉默,望向他的眼神中隐隐透露出不屑。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他依旧没有开口。
我厌烦他浪费我的时间,终于做了让步。“你到底有没有话说?”
时间又过去几秒。他依然没有说话。
我冷笑。江尘?我一向是看不起的。
他拉住了我。动作可谓粗鲁。
我愤怒地甩开,用了很大力气却仍旧无果,只能按捺住脾气转头面对他,一字一句恨不得咬碎在齿间:“你是不是疯了!”
他终于说话,语气却极为恶劣:“我?呵,卓文清,疯的人是你!”
我愣怔了一下,怒极反笑。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己是不屑于和他废话的,再一次转身离开。
他没再拦我。
“文沁死了。你知道吗?”
我心头一紧,脚步有些许停顿。
江尘不会骗我。那么,她是真的死了?
我。应该会很开心。可莫名的,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些空。有些不舒服。
为什么会这样?
不。一定是消息太过突然。
她死了。我很开心。
2.
晚上回到宿舍舍友们都在,只不过各自忙碌。我稍微松了一口气,还好,宿舍里不是空的。感觉到心情稍稍充实了一些,就听到有人问我:“文清,你毕业典礼上的演讲稿准备好了吗?”
对了,我还得写演讲稿。习惯性露出自然得体的微笑:“还好你提醒我。”
在电脑前端坐了很久,满脑子都在为演讲稿遣词造句。手机响起,瞥了一眼来电显示,刚刚微好的心情霎时阴沉下来。接听时和往常一样,沉默地等他开口。
电话那头的男人刚开口像是苍老了许多,话语间仿佛唇齿都在颤抖:“文清啊,文沁她⋯⋯”
似是受不了他讲话时似有若无的哽咽,我抢断道:“我知道。”
那边沉默了会儿,再开口时情绪已收敛了许多:“后天葬礼,你回来一趟。”
从嗓子里挤出一声闷哼般的“嗯”之后,我挂断了电话。无意中看到刚刚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他打来的,可我在想稿子,竟然没有听见。
这时舍友要下去打水,路过我时惊讶地叫出声来:“文清!过去这么久你怎么什么都没写出来!就打了‘演讲稿’三个字?”
我从晃神中苏醒过来,看着那三个字底下惹眼的空白,静默之间,压抑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3.
时间比我想象中的快。这两天尽管忙,葬礼还是得到场。
看着黑白照片上与我毫无二致的面容,我竟再生不出以往的嫌恶。所有的坚持到达终点往往会显得无力。就像一部七十二集的剧看到完结。习惯了每天准点追剧,可明天就没有了。
我能怎么办呢?我该怎么继续恨她?
父亲的面容果真与电话里的一般憔悴。裴阿姨站在一旁,看样子也在真心实意地难过着。他们都老了。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他们三个就像真的融为了一个家庭,只有我固执地把自己排除在外。所以我恨卓文沁。把她这么多年心无芥蒂的生活视为一种背叛。
现在呢?我恨她。可她死了。一尸两命。
陈励寻在我到之前就走掉了,大概是我在显得尴尬。一整天,父亲看都没看我一眼,视我若无物。这真是罕见,之前不管我如何不待见,他都那么小心翼翼地,在我看来可笑地,想缓和与我的关系。这种变化跟几天前的江尘简直如出一辙,不过我已懒得在意。
葬礼结束后,我到妈妈的墓前坐了一会儿。墓碑有些陈旧,不似今天卓文沁的崭新得些许刺眼。
“对不起妈妈,今天我空手来了。”
大四的毕业典礼在即,作为学生代表的我要上台演讲。这种事情我已驾轻就熟,按理说不需要太过准备,只是心中始终有一些慌乱。学校里也遇到过几次江尘,每次他都面色不善,我也就不好开口。
那次葬礼上听说⋯⋯卓文沁出车祸时,江尘在场。
思绪莽草般生长,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猜测些什么。但是我告诉自己,这和我没有一点关系。车祸是场意外,绝对和那天的吵架没有任何联系。虽然我讲了很多狠心的话,但和她做过的事情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况且她一定早就习惯了。
我重新告诉自己:我还是恨她的。至少是讨厌。
4.
毕业典礼前一天舍友们提议要办个告别会。加上班上几个要好的同学,这一行人数还算不少。
我平常不喝酒,这一次却异常放得开。舍友凑过来有些担忧地说:“文清你这几天怎么了?感觉⋯⋯”
“感觉什么?”
“说不上来,就是有点不太对劲。”
“没事,这酒浓度才三点八,醉不了。”她见我还算清醒,哦哦两声走开了。
我又喝了几口酒,感觉心中不安渐渐压抑了下去就只专心吃菜。外面喝酒不安全,更何况酒精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些自嘲地想,别人说的没错,我还真是个无论何时都能保持理智的人。
回宿舍时有两个同学已经喝高了走路一晃一晃的,我和另一个朋友帮忙扶着。离宿舍楼不远的时候我看见了江尘。或许因为晚上喝了点酒,我现在就是有冲动想问清楚。对朋友说了句“你们先走,我还有事。”,我朝江尘跑了过去。
他开口就是讽刺:“文沁尸骨未寒,你还真是好兴致。”
我一反常态地没有转身就走,盯着他的眼睛问:“卓文沁,怎么死的?”
江尘莫名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冷漠的神色有些微微松动,良久过后才说:“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来问我。”
我没有应答,只看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你们那天的话我去找你时全听见了。你还真是⋯⋯恶毒。难道你看不出来她的情绪有问题?文沁走后我感觉不对劲就跟了上去,可惜没来得及。其实,她明明有时间躲开的,可她什么都没做。”
轰的一声,江尘的话如同惊雷般在我脑海里炸开,冰冷的感觉瞬时传遍四肢百骸。
“姐,励寻他不和我结婚了。我现在很不好受,只想和你说说话,别对我冷着脸好不好?”
“姐,求你说说话。我现在真的快疯了,你和我怎么会闹成这样?”
“到底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姐⋯⋯”
“你能让妈活过来吗?要不是你贪玩落水,妈那种游泳半吊子的人怎么会下水?为什么妈要代替你去死?”
“原谅?你竟然好意思?大概等你死了吧。你死了,我就原谅你。”
我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再过一会儿,就轮到我演讲。我向后看了看,发现自己越来越紧张。
“文清你怎么流这么多汗?不要告诉我你紧张了!你以前不也老上台演讲吗?怎么这次⋯⋯”
我敷衍地笑笑,并未说话。
“现在请我们的学生代表卓文清同学上台,为大家带来精彩的演讲!”
到我了。我缓慢地站起身来,扭头看着观众席。
那么多张面孔,那么嘈杂的掌声。我的脑子一下子归于空白。接着卓文沁的面孔浮现,接着很多关于她的事情纷沓而至。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甚至无法辨别那是我还是她。
文沁⋯⋯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5.
我叫卓文清,这一生我最恨卓文沁。
“姐,你等等我!我们一起去学校!”
我烦躁地加快了步伐。卓文沁看我脸色不耐,就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后面。
“你有完没完!都高二了自己不会去学校啊!”
我不去看她。想也知道她会回应我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看着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我会更加心烦。
到了校门口刚好遇上林晓,我一言不发地甩开她与林晓同行。
林晓看了卓文沁一眼,发现她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面,便拿胳膊肘捅了捅我:“你们家这位还真是锲而不舍。”
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林晓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诶,你们两个真是双胞胎吗?为什么一个学习好人漂亮,另一个丢到人堆里毫无违和感呢?”
我扭头看她。厚重的刘海和呆板的黑色大眼镜框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加上没有修改过的大妈版校裤。还真是⋯⋯没相处久了完全看不出来她有着与我一模一样的五官啊。
成绩也是烂的可以。年段中下游,考试按成绩排班级时和我一般跨了一层楼不止。
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真是闹心。”
话刚落下就感觉右肩受到了一股极大的冲撞力。一个高挑的身影停了下来,神色颇为抱歉:“对不起啊,刚跑太快刹不住脚。”
陈励寻!
我笑笑:“没事。”
“你有没有受伤什么的,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真的没事。”
他看上去有些尴尬,拳头握了又放下,继而说道:“那就好。”
走远过后林晓神秘兮兮地凑过来,笑容里还带有几分揶揄:“你说陈励寻是不是喜欢你?”
我惊讶地推开她:“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我都听说了!不过,你喜不喜欢他呀?”
我神色自然:“嗯?”
林晓看样子就知道套不出话来了,无趣地撇嘴。
⋯⋯其实是喜欢的。
事情大约发生在下学期的期中考。林晓跟我说她听到些传闻——卓文沁喜欢陈励寻。
那时什么感觉呢?好似是恶心占了大多数。自妈妈去世不久父亲和裴阿姨结婚后,卓文沁和那个女人相处越来越融洽。从此之后她喜欢的东西我便不会再碰。
陈励寻?我是喜欢他,可我更讨厌卓文沁。那种和她喜欢上同一种东西的恶心感会让我不舒服老半天。
直到某一天撞上偷溜出去的卓文沁,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达到了顶端。
她看上去有些慌张,手指紧紧地抓着衣服,另一只手有些局促地捋了捋头发——她把刘海梳了上去,摘掉了丑陋的眼镜,换了身与我风格类似的衣服。
我当即就笑了。逼迫地盯着她:“怎么?就因为他喜欢我?你就要装成我的样子?”
她埋着头,不置可否。
我不屑与她发火,但多看她一眼都是在耗费我的忍耐,于是我头也不回地上楼。
刚踏上楼梯身后传来卓文沁低低的嗓音:“姐,学习,样貌,我都可以不如你。陈励寻不行。”
我停了下来,终于再也忍不住,转身居高临下地看她:“你想说是你故意不如我的?你是想告诉我你有多善良多为我好?最可笑的是陈励寻,你凭什么认为你喜欢的,我就一定会想要?”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和卓文沁的人生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我还是那个优秀耀眼的卓文清,而卓文沁成了我的反面。我有多优秀,她就有多糟糕;我有多理智,她就有多疯狂。
6.
高考我不负众望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而卓文沁一心扑在陈励寻身上,成绩别提有多寒碜,勉勉强强地去了大专。
我不知道她和陈励寻之间发生了什么。虽是分分合合但也勉强过了很多年。偶尔也会听到以前同学提起,是卓文沁一直缠着陈励寻不放。
对此我不甚在意,卓文沁的事总归与我无关。隔得远了我们已经很少见面,大多数是她来找我却得不到好脸色。
直到有一次放假回家。卓文沁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到我就立马站了起来。我惊讶地看到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卓文沁顺着我的目光也有点不好意思。“姐,我和励寻要结婚了。”
真是⋯⋯荒唐。
她又说:“还有2个月就要毕业了,不经常去学校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我无视她径直走向了房间。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最后会发展成这样⋯⋯我恨了她十几年,恨她害死了妈妈,恨她背叛妈妈把裴阿姨看做母亲。可想想她有什么错呢?一直是我太固执了吗?
撇开偏见。她那时候还小,又怎么会料到妈妈会发生不幸?而裴阿姨,这些年她对我难道不好吗?为什么我会偏激地认为,卓文沁背叛了妈妈呢?
台下人很多。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面对着那么多双眼睛,我第一次感到是我错了。昨晚我一个人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时候还可以骗自己,刚刚在台下不说话的时候我还可以骗自己。可是现在,面对这么多人,在我即将开口的时候,我终于无法说谎,发现这么多年错的人其实是我。我凭什么,可以将无法接受的事情归罪于她,打着恨的名义心安理得地活那么多年?
她从未让我原谅她。就在她第一次开口时,我恶毒地让她去死。
现在。她死了。我的言语,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久久地站立着,台下略微骚动。老师也用眼神示意我赶紧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
“各位老师同学们好⋯⋯”一开口,我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在艰难地颤抖着。
意识到这点后,悲恸猝不及防地灌满了我整个胸腔,泪水越发汹涌地,夺眶而出。浑身力气顷刻间被抽走般,我无力地蹲下身来。
场面立刻混乱起来,观众个个都一头雾水。一片嘈杂中,我微弱的声音一发出来就立刻被掩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文沁⋯⋯”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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