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肖荻是从南边的东台县调过来的。因为李英没法子去东台,肖荻就只好调过来了。李英上大学是地方上出钱委培的,也就是说,李英这个大学生的名额,当初是江淮教育局委培计划生里的数字。这也怪李英,当初,上大学前稀里糊涂地填了一张什么表格,这就被当作委培生送到大学了。其实后来才知道,不填那张表,李英的分数也够得上去江淮师范大学读书的,可是一填了这么个表格,味儿全变了,连大学生的牌子也没那么金贵了,坐下来一谈一聊,呵,明白了,你那个大学生,原来是地方上委托培训的。可那时李英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黄毛丫头,还不知道东南西北哩,哪里又懂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乡下孩子,能上到大学,能有个国家户口,能有一份工作,就是天大的造化了,还管那些事儿干什么?可是,你不管,好,现在,它却让你想要嫁人都难了。好在后来肖荻那里还能调动。肖荻上大学硬碰硬啊,没有这啊那啊的说法。现在肖荻要结婚了,肖荻想调动了,还真没有理由拦住人家。
肖荻二十九岁时发现自己得了大三阳。一开始,他并没有当回事。什么大三阳小三阳的,自己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这么个病。这是什么病?它不疼不痒,也没有伤筋动骨。一年到头,医院都跑得非常少,哪里有什么问题吗?再说,一个乡村教师,没那么娇贵,谁还没有个头痛脑热的。何况,你就是当一回事,又能怎么的?瞧瞧白莲中学的上上下下吧,没人把这事当回事,你偏要当回事又有啥意思?就是一次体检,就是有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身上带着了一个叫做大三阳的毛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这大三阳潜伏到身体里的,这么多年了,也没有见天塌地陷。肖荻本人,一直好端端的,能吃能睡,能拉能撒,能干活儿也能跟老婆疯,屁大的事儿也没有。完完全全是自己画了个鬼,然后用这个鬼来吓唬自己。
肖荻自己没有什么,可是这事挺让李英纠结的。她知道肖荻是个心大的人,做着乡村教师,可心里想的,却不是乡村教师的活儿,脑子成了片跑马场,今天想着做特级教师,明天想着成为教育家,想着早晚有一天要到大学做教授。这一来,肖荻就特别累。看书就不是看书了,是啃书。抓到书,就埋进去了。又想写东西,今天有一篇论孔子教育思想的计划,明天有一部语文教学论著的梦想。这一来,肖荻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夜猫子,每天都要弄到很晚才上床。又当年轻,与李英床上的功课,隔三差五地,做得勤,也做得凶。偏偏李英也正当年轻,贪得很了,只要做上事儿,所有的顾虑与顾忌,都抛到脑后了。哪里还想到肖荻其实是个病人?哪里是个病人?哪里有什么病?两人都疯得不成话了。直到完事了,才会想起医生说的话。
但肖荻就真的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事。平常,不吃药不打针。伤风感冒,头疼脑热,也没有进过医院。这十多年来,只去过一趟大医院,还是上大学的时候,去苏北人民医院,拔牙,煞有介事挂号排队进门诊,还打了麻药,可是,没等到嘴边子涩,就催医生拔了算了。医生笑笑,于是拔了,牙齿往白托盘里一扔,叮铃铃地转了一圈,牙根子上带了点血。疼得直喊。回到学校,麻药的效果才出来,嘴边凉嗖嗖的,嘴唇麻木得没有了感觉。心知,这才是麻醉。可是,牙早就拔出来了。从老家调到江淮的白莲中学,也就挂了一次水,病毒性感冒,也没去医院,就在家里,校医把药水替他挂在床头,直挂到他鼻子里觉得洇满了水,湿湿的,感觉很好,于是,爬起来,拔了针,好了。活蹦乱跳的了。
肖荻也不信这个大三阳能把他怎么的。
虽说不当一回事,但肖荻自从被查出大三阳,仍然还是当心的,特地去新华书店里买了一本书名就叫《肝炎》的书。从前面看到后面,从后面看到前面。这一来,肖荻就差不多成了这方面的医生,肝炎的症状、常用药、需要注意哪些方面的事,肖荻一清二楚。于是,忌口的事,肖荻也特别当心了,肥肉不沾,烟酒不碰。情绪控制方面,肖荻也特别在意,不让自己心烦意乱。
但是,哪里是所有事你都能控制得了的?烟酒之事,你能控制,吃鱼吃肉,自己也能选择,与李英的床上功课,也可以由隔三差五变成隔五差七,都不是问题。但是情绪的事,肖荻就不行了,他控制不了自己。就算自己能控制,可要是遇上这事那事儿的,又哪里有个什么圣人,做到万事不放在心上呢?情绪的事,是自己的事,但说到底,又不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事。
日子消消停停地过去,不紧不慢的。转眼间,肖荻从东台调到白莲就四五年了。每年,都有很多同事,突然之间就调到了城里。再不,突然之间就升职了,做了中层。这样的事儿,让青年教师肖荻眼热不已。他就不明白,这些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同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神通,这么宽的路子的。
肖荻这两年对白莲中学算是死了心了。一开始才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梦那个梦的,梦想着有一天突然就能够进城,再不,也突然之间升职,哪怕做个教研组长。可是,几年下来,心不动了,人也差不多全都懒下来了。肖荻在老家时就没有什么背景,到了人地两疏的江淮,就连在家乡工作时还有几个中学时代的老师罩着的便利也没有了。上面,也就是教育局啊、县政府啊,更没有什么人是他的背景与后台,那就不要想着能被提拔,也别想着能往城里调了。这样的机会轮不上他的。想过往城里调,但能帮忙的人都没有。他在白莲,整个就是一个被疏离与隔绝的人一样。他远远地看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好像与他无关。
有一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错了药,郑唯贤突然进了肖荻的办公室,见没有其他人,便跟他语重心长地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肖荻啊,你是业务骨干,我是不希望你走的。再说,你真要真走,难度比一般的人都要大。肖荻就问为什么?郑唯贤推心置腹地说,人家要调,是解决家庭问题的,你家庭不存在夫妻分居的问题,一调,反而就又造成了你夫妻分居。还有,你要调走了,李老师也得调吧?这一来,县中要解决你们两个名额。这年头,想进县中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说,你一家就占两个名额,教育局会同意吗?县中能全都接受吗?就算你成功了,这年头,肖荻啊,你手头能有几个钱?调动?不剥你一层皮,你能调得动?肖荻啊,这年头,除了我这校长还识你肖荻是块料子,进我们白莲中学,我二话没有说接受下来了,你要到其他学校去,没有相当的背景,就得拿票子垫啊……
郑唯贤一点儿也不知道,就是他的这一席话,把肖荻所有的指望都说没了。从此,肖荻心里就一直是灰灰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了。
不过,想想当初,想从老家东台调过来,确实费了不少力气了。一开始,也非常绝望,东台教育局没有半点松动的意思,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肖荻的忙,肖荻一个年轻人,天大地大,还不知道个东南西北,不知道找谁帮他把这个调动办成。后来,小夫妻差不多要掰了,调动不了,夫妻不能相聚,这婚还结什么结?那些天,肖荻就是现在想起来,还是心里惨兮兮的。李英就晓得哭鼻子,肖荻整个一个书呆子,社会啊、世面啊,一点儿也不懂。找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人自不必说了,就连这个点子也想不到。再说了,连投石问路的钱都拿不出来。肖荻那个穷家庭,不来靠他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又哪里帮得了肖荻?肖荻也觉得世界到了末日一般,除了唉声叹气,就是躺在床上,连课都不想上了。上什么上?这日子还怎么过?校长一看,天,别弄到天亮肖荻要自杀啊!学校这才把肖荻调动的事当成了一回事:不把这一对年轻夫妻调到一起,看来,实在说不过去。怎么说也不能让人家好好的夫妻掰了吧?有了这理由,还得老校长亲自出面去教育局陈情,这调动才总算成功。现在夫妻到一起了,尽享天伦之乐,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再动,折腾个啥呢?对内对外,你都说不出理由了。
升职,也只能是个梦了。你一个外乡人,怎么可能让你升?几年下来,肖荻其实仍然不像是白莲中学人。人当然是在白莲中学了,可是,仍然一副书呆子的样子,只晓得看书教书,校长家里从来不肯多跑一步,主任家里也从来没有伸过一脚。这一来,还能有什么轮得上你?升职?这个梦就别做了。就这样做人,哪里还能升职?能升职的都是些什么人?也不打听听?
整个白莲中学的人都奇怪,李英怎么就看上了这号男人的?
可是,人家哪里知道,肖荻确实是个有才的人。当初,李英看上他,也是冲着他那一身才气嫁的。李英虽然嘴上怨他,但心里一直为丈夫骄傲哩!我们家肖荻,将来一定是个名满天下的人,要么是大教育家,要么是大学者。你们看好吧!那时候,有多少人追求李英啊!有一个老教师一直想把她介绍给市政府的一个秘书,李英硬是没有肯。她认了肖荻了,这一生,就嫁肖荻。非他不嫁。
白莲中学的人见识到肖荻的不同寻常,是白莲中学40周年校庆这档子事。校庆得有一场庆祝典礼。典礼得有两篇大文章要做,一是典礼上的校长讲话稿,一是男女两个主持人的串词。校长办公室的秘书,竟然就扛不起这活儿了。你想想啊,那种场合的讲话稿、串词,既要回顾40年的历史,又得有那么点煽情味儿,还得有那种名校的气派与范儿,这样的稿件,除了请城里的电视台,人家常常在手上做的,能够拿得起来,其他人,哪里是吃这碗饭的?可是,人家来一看,这学校,历史是有了,校友也够得上档次,出了一个外交部的副部长,省城的副市长,可是,这些年在走下坡路,地方又偏,都出了城往西五六十公里开外了,人家就提不起劲儿了。再说,还得看那么多材料,组织文章结构框架,组织文章内容,头绪复杂,还得反复修改。这种苦,谁愿意吃?最后,没办法,这事儿,就安排给语文教研组。是好是赖,是骡子是马,你给我整出来。可整个教研组,除了会教书,会拿粉笔,还真没有人耍得了这样的笔杆子。最后,还是教务处的主任灵活,说他会找一个人做成这事。没想到,最后,这事儿,就找到了肖荻。肖荻还真的弄了三天三夜,还真给整出来了。
问题接着又来了,典礼上需要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可是找遍了全校,还是没有找到适合的主持人。后来,还是这个教务处的主任,推荐了肖荻。他说肖荻肯定行的。他听过肖荻的课,肖荻一口普通话,是白莲中学没有人能比得了的了。形象嘛,肖荻也算凑合,就是个子上不太高大,但只要化妆化得好,也肯定会出彩。
没想到,肖荻还真就愿意接了这个活儿。一开始,别说白莲中学的其他人,就是李英,也担心肖荻不愿意接这个活儿。当然,李英还有一层担心,她担心丈夫扛不起这活儿,不管怎么说,这是个面子上的事。既然是面子上的事儿,就一点儿面子也不能丢。她当然知道丈夫有才,但是,写作上的事儿,难不倒肖荻,但是,这种面子上的事,这种差不多是到电视上当主持人的事,肖荻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可是,没想到,这肖荻,往台上一站,还就有型有样。李英在下面坐着,心别别别地乱跳,都快要蹦出嗓子口了,深怕肖荻哪里会出个什么错,这洋相就出大了。可是,台上的肖荻,却是落落大方,黑色双排扣翘角西服一穿,还真有点惊艳全场。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被麦克风美化后,送到每一个人耳朵里,四座皆惊。和肖荻搭档的女主持,那个英语老师,还就一下子被肖荻比下去了。连那个做上外交部副部长的校友都忍不住地问校长,这主持人是从哪个电视台借过来的,郑唯贤自豪地说,不是电视台的,就是我们自己家的教师。
有了这场庆典主持人的经历,后面学校开公开课也好,外出进行交流课也好,就都推肖荻上了。在白莲中学的八年,上了多少节公开课,肖荻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肖荻后来参加县里的青年教师优质课比赛竟然拿到了一等奖。按理说,第一名,怎么也不会轮上白莲中学的人的。白莲中学上面,有市里的一中和二中,还有名声远播、财大气粗的青龙中学和伍佑中学。往年,这个一等奖的名额,都是无可争议地被一中的人拿了。可是,肖荻参赛了,情况就有了变化。最终,是肖荻拿下了这个第一名。肖荻的实力在那里,课堂效果在那里,上课的技艺在那里,说课水准也在那里。县中的那个年轻女教师,得了往年一等奖得主的真传,再加上学校里有两个特级教师指点,自信满满地要来拿一等奖的。可是没有扳倒肖荻。实力相差得太大了,肖荻在课堂上,像是一个睿智而亲和的学者在上课,不经意之处,其实倒是有了特别的用心。因而,这一来,课堂结构就显得自然,行云流水一般。肖荻的那个教态也好,挥洒自如不说,关键是,需要什么名言警句啦艺文轶事啦,肖荻张口就来。课堂里出现什么异动,肖荻那种处理突发事情的能力,更是让听课的评委大开了眼界。那节课,要好看,好看;要有用,有用;要师生之间的情感交流,那更是从一举手一投足,甚至从一个眼神里都能演绎出了很多精彩。教研室的主任叫陶白,他也是语文教学这一块的负责人。陶白感慨地说,天啦,我们县,已经十多年没有人能上出这么好的课了!这个肖荻,还是从外地调过来的,没想到这么出色。
这一句话定了调子,评课的时候,就没有了任何争议,肖荻胜出,一等奖这一年归了白莲中学。
这里刚刚评好,消息就传到了白莲中学,把个校长郑唯贤高兴得什么似的,一路跑一路叫,一等奖一等奖……
好消息啊!是好消息!这么多年了,哪有白莲中学拿一等奖的可能?现在有了,太阳终于从西边出了,一中二中,终于霸不住这一等奖了,让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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