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我的父母是一种神秘的存在，他们只活在旁人的嘴里，时而是在外地打工，时而是去世了。我一会儿是留守儿童，一会儿又变成了孤儿。
四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关于父母的作文，对于父母我能有什么可写的呢？但我还写了一篇打动人心的作文，老师给我批了高分，并告诉了我的姨夫。姨夫很开心，那时我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而到现在，我已完全不记得我是怎样写的，但是我清楚的记得，姨夫很开心的跟四姨说：“囡囡说她可想她父母了，做梦都想，想得都哭了呢。”然后他又转身，把我抱起来：“放心，你爸妈会回来看你的。”听了姨夫的话，我并没有什么期待。
夸张手法知道吗？其实我只是夸大了我的思念，因为我知道，要写的越感人，分才会越高。但我还真没有想父母想得偷偷哭，倒是因为成绩被揍的时候挺想的。
可我没想到，就是那一天，他们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四姨是我的妈妈，姨夫是我的爸爸。
听到这个秘密的时候，我是不信的，怎么可能呢？如果他们是我的父母，为什么我不能光明正大的叫爸爸妈妈呢？为什么别人问起来我必须说我的父母去世了呢？为什么家里来人的时候我要躲着呢？
因为我是超生的啊。
爸爸妈妈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是我的姐姐，可意外有了我，不舍的打掉，就把我生了下来。
他们说，那时候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妈妈向学校请了病假，一直躲在乡下老家里，就叫我出生时也不敢请医生，是姑姑把我接生下来的。我一出生就认了干爹干娘，被送到他们家代为抚养。知道我稍微大了一点，才敢把我接回家中。
所以我只能叫四姨、姨夫，所以对外我不能说我有父母，所以只要有亲戚朋友来家里做客，我只能躲在房间不能出去。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我固执地认为他们在欺骗我。表面我接受了这样的事，心里却不愿承认。父母也只是告诉了我这件事，之后便都在说他们的不容易，为了我受了许多罪。
他们在骗我！
不可能！
我不愿意相信啊，甚至心底有些疏远。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越来越叛逆，母亲脾气本就不好，也经常揍我，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在学校，我是个话痨，在家里，一天说话不超过五句。
我开始和母亲的对抗。
或者说，我开始了和家里的对抗。
本来最喜欢的姐姐，成了我嫉妒的对象。
她读大学出远门的时候，父母会大包小包的给她收拾很多东西，并送到车站；她回家的时候，爸爸会炖母鸡汤给她喝，并对我说：“给你姐炖的，不要偷吃。”就连妈妈也会变得特别温和。她一回家，家里都是欢声笑语。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切切实实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我更愿意躲在房间里，自己玩自己的，可姐姐非要叫我出来，指责我躲在房间，指责我不和他们一起。
她好讨厌！她以为这样我会开心吗？可这样我会更压抑！
而我最害怕的是母亲，她喜欢在亲戚面前数落我的不是，并对我横眉竖眼，鼓起勇气想要和她聊天的时候，不管说什么，总会扯到我身上，指责我。
她对我说过“贱人！”“好人不当当烂人！”“要死你早点死！”
然后她说，她是爱我的。
我每天醒来，就期盼母亲出门，我享受一个人的世界，偌大的房子，我不觉得害怕，当只有我的时候，我才觉得我可以松一口气。
母亲不会知道，我躲在房间偷偷哭泣；她不会知道，我曾喝过洗洁精企图自尽；她不会知道，我喜欢自残；她也不会知道，我在天台的鱼池里趴下想要溺水。
我成绩越来越差，我变成了近视眼，我喜欢看小说，我离家出走，我入室盗窃过一次，我有了网瘾，却被一个男生欺负，我越来越沉默，我害怕交流，我丢失了我。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错，但我真的很讨厌母亲，特别讨厌，我不想跟她共处一室。
于是，我离家出走了。
和一个大我四岁男生，在圣诞夜的时候，我逃学了，或者说，和他私奔了。
很多人说，你这么喜欢他吗？你就不怕遇到坏人吗？我都一笑而过。
他们都不知道，那个阶段，莫名的情绪使我崩溃，我有些厌世，于是和这个平时对我很好，却从未见过面的网友相约自杀。
所以，并不是喜欢，只是在一个崩溃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愿意陪我的人，而所幸，他是个好人。
我终于离开了我的父母，虽然不可避免收到了他们的控诉，姐姐更是把我骂的狗头淋血，母亲祈求我回去，可我终于逃了出来，怎么会再自投罗网呢？
最终我也没有和他自杀，他带着我去陌生的城市游玩，然后带我回家，我慢慢不再极端，虽然还是害怕交流，但不再做些自残的事。
与父母，我也没有联系，过年也没回家，反正，有姐姐呀，她肯定会照顾好他们二老。
这是离家第二年了。
“你今年过年回家吗？”母亲给我发消息。
“我也不确定。”
“哦。”
沉默许久。
“应该会回来。”
“你一个人吗？”
“和他一起。”
“哦。”
于是，离家第二年春节，我和他去了我家。
快要到家时，心里很是忐忑。
“姐姐。”
“哟，终于知道回来了。”姐姐打趣我。
没有意外的，进入这个家，我又开始有些压抑，连带着他。
于是我说我只呆几天就要走了。
这次回家，和母亲还是没什么话说，脾气比较好的父亲还经常跟我聊天。走的时候，家里又有客人，我们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
“在你家好压抑，我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我也是啊，所以我不喜欢回家。”
“这次还好，幸好有你侄儿，我带他就好了，有点儿事干总要好些。”
“抱歉，连累你也不自在了。”
“说什么呢？”他摸摸我的头:“走吧，上车了。”
而这次分开后，我和父母也开始经常联系了，一切好像随着我的离开与长大，变得温柔了。
“小妹，妈妈前两天查出喉咙长了肿瘤，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
“什么情况？怎么会长肿瘤呢？”
“唉，人老了，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希望是良性，这样做个手术就好了。”
我怔怔地放下手机，愣了许久，突然一把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
“喂？宝宝。”
“我妈妈得肿瘤了，怎么办？”接通那一刹那，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别着急，什么情况啊？”
“我不知道，你回来好不好？”
“可是我正开会呢，宝宝。”
“你回来好不好？我想你。”我哽咽着。
“好好好，我马上回来，你在家乖乖躺着，不要乱想。”
挂了电话，我回忆走过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母亲对我的严厉，对我的苛刻，还是没有办法释怀。我以为我可以慢慢理解，我以为我长大了可以慢慢理解她，可是，她怎么突然就生病了呢？
脑海突然就浮现一句话。
你曾害怕的厌恶的母亲啊，她老了，生病了，你是不是开心了？
没有啊，好像更难过了呢。那个记忆中，中气十足的女人，对我严厉的女人，我害怕的女人，她老了，真的老了。她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也躲不过生老病，敌不过这岁月。
等待的过程总是十分漫长，但好在，是良性，母亲做了手术，切除了肿瘤，但后面好像不太理想，又长了出来，母亲选择药物治疗。
虚惊一场后，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母亲还是对我有不满，而对于曾经经历过的伤心，我也在渐渐平淡。
这场对抗，进行了将近十年，两败俱伤。
如果，母亲能温柔一点，如果，我能理解一点，或许我们都是赢家，可惜，最后我们都是遍体鳞伤。
回想起来，母亲曾问我喜欢吃什么菜，我说我喜欢茄子，于是母亲种了茄子，天天给我炒茄子；鞋子坏了的时候，鼓起勇气请母亲帮我买一双，母亲数落我一顿，我赌气吃了一碗饭，不吃菜，迅速吃完了离开，躲在房间偷偷哭泣，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却发现沙发上有一双新鞋子；偶尔一起出去玩的时候，母亲会给我买好吃的小吃……
我伤害过她，她也伤害过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生了我这个女儿，我也曾懊悔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曾怨过她一意孤行剩下了我，却待我如此。
她虽然是第二次当母亲，可第一个女儿不在她身边长大，于是觉得深深地亏欠，所以就算有诸多不便，也一定要把小女儿带在身边，却因为不会当母亲，让母女之间似仇人一般，小女儿远走。
我也许还怕她，却已不再怨了，我知道了分娩是多大的痛苦，我知道了她的焦躁，走了二十年，走到这一步，她本就是高龄生下了我，如今已经老了，我们都没有力气了，也不想对抗了，所以。
母亲，我们讲和吧。
我是你的宝贝女儿，我想你了，母亲，这二十年来，对不起你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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