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马车驶入靖王府时,暮色正像墨汁般晕染开。西跨院的月亮门虚掩着,门楣上的铜铃在穿堂风里发出细碎的呜咽。林薇刚跨过门槛,身后的朱漆门便 “吱呀” 一声合上,落了锁。
“沈小姐一路辛苦。” 廊下站着个穿灰布裙的婆子,脸上堆着笑,手里却端着只黑漆漆的药碗,“王爷吩咐了,初秋夜凉,让奴婢给您备了安神汤。”
药气里混着股若有似无的杏仁味。林薇后退半步,袖中的熏球硌得腕骨生疼:“烦请嬷嬷转告王爷,我自幼畏药,怕是辜负了这番好意。”
婆子的笑容僵在脸上,刚要再说些什么,院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尖声喊道:“李总管!不好了!西跨院的井里…… 捞出具女尸!”
林薇浑身一震。那婆子手里的药碗 “哐当” 落地,碎瓷片溅起的药汁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银光。她趁乱躲进旁边的耳房,刚掩上门,就听见李德全尖利的呵斥声穿透窗纸:“废物!不是让你们处理干净吗?”
“总管饶命!” 是方才那婆子的哭嚎,“谁知道那丫头会自己寻死……”
耳房里陈设简单,唯有一面嵌在紫檀木框里的大镜。林薇对着镜子整理衣襟时,突然发现镜中映出的不是自己 —— 而是个穿着粗布襦裙的少女,脖颈上有圈青紫的勒痕,正对着她无声地流泪。
“是你。” 林薇指尖冰凉,突然想起春桃说过,前几日有个犯了错的丫鬟被拖去了柴房,之后便没了踪影。她颤抖着摸出熏球,刚打开机关,青铜镜突然从夹层里滑落,“哐当” 一声撞在镜台上。
两镜相照的刹那,满堂月光突然扭曲成漩涡。林薇看见无数碎片在漩涡里沉浮:沈月娥与青衫男子交换毒酒、李德全往井里抛石头、还有个模糊的玄色身影,正用弯刀劈开一具棺材……
“找到你了。”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薇猛地转身,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玄色锦袍的男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腰间的弯刀泛着冷光,正是青铜镜里见过的那人。
“靖王?” 林薇攥紧熏球,指缝间渗出血珠,滴在银鎏金的表面,“井里的女尸,是你杀的?”
萧彻挑眉,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那面大镜。镜中的少女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沈月娥与李德全密谋的画面。龙涎香的气味突然浓烈起来,熏球上的缠枝纹与青铜镜背的纹路同时亮起红光,像两条烧红的烙铁。
“沈清辞七岁那年,曾在老夫人的佛堂里藏过一样东西。” 萧彻的声音低沉如大提琴,“你既是她的替身,该不会不知道吧?”
林薇脑中轰然一响。博物馆的资料突然清晰浮现:沈清辞的墓葬中,除了那面青铜镜,还出土过一枚刻着 “靖” 字的玉印。她猛地打开熏球,青铜镜在红光中剧烈震颤,镜背的缠枝纹竟与萧彻腰间玉佩上的纹路严丝合缝。
“是你。” 林薇恍然大悟,“老夫人临终前,把贪污案的证据交给了你。”
萧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冷笑:“沈峻挪用军饷的账册,就藏在佛堂的地砖下。可惜沈月娥急着上位,竟把知情的丫鬟都杀了。”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李德全带着禁军撞开房门,刀光在月光下织成密网:“拿下叛贼萧彻!还有这个来历不明的妖女!”
沈峻与李德全勾结的账本、沈月娥下毒的药方、甚至连青衫男子传递密信的画面,都像画卷般在林薇脑海中展开。突然间手中青铜镜不自觉滑落,跌出镜中折叠的夹层。
“原来如此。” 林薇看着青铜镜中夹层,突然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你们杀了真正的沈清辞,又想让我做替罪羊。”
萧彻将她护在身后,弯刀出鞘的刹那,寒光映得他眼底一片猩红:“账本我已抄录三份,一份送进皇宫,一份埋在城外,还有一份……” 他看向林薇手中的青铜镜,“就在这里。”
李德全的脸在红光中扭曲成恶鬼模样,挥刀便砍。青铜镜突然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响,红光暴涨,将所有禁军震倒在地。林薇看见镜中映出沈清辞的笑脸,与自己的面容渐渐重合,最后化作一道流光,钻进了她的眉心。
当晨光刺破云层时,靖王府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林薇站在佛堂的地砖上,手里捏着那枚刻着 “靖” 字的玉印。萧彻蹲下身,用弯刀撬开松动的地砖,露出里面用油布包裹的账册。
“结束了。” 他抬头看向她,眼中的猩红已褪去,只剩下温柔的晨光。
林薇低头看向掌心的玉印,突然发现上面沾着点龙涎香。她想起那枚银鎏金熏球,不知何时已化作一滩银水,唯有青铜镜静静躺在其中,镜背的缠枝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从未沾染过鲜血与阴谋。
(五)
青铜镜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林薇指尖拂过镜背的缠枝莲纹,那些曾如蛇般游走的光纹此刻温顺如沉睡的溪流。萧彻将账册递给闻讯赶来的御史,朱漆门外传来禁军换防的甲胄声,惊飞了檐角栖息的灰鸽。
“这镜子……” 林薇摩挲着镜缘凝结的银水,那是熏球消融后的痕迹,“它究竟是什么?”
萧彻的目光落在镜面,里面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 她的烟霞色襦裙与他的玄色锦袍在晨光里织成一片流动的云。“开元三年,西域进贡过一面照骨镜,传说能照见人心深处的执念。” 他指尖轻叩镜面,“老夫人当年救下的西域商队,曾说过镜中藏着跨越时空的门。”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博物馆展柜里的青铜镜,玻璃罩外贴着的标签照片,镜背的缠枝莲纹与手中这面分毫不差。那些在黑暗中舒展的花瓣,原来不是幻觉。
佛堂的铜炉里,残余的龙涎香末燃尽最后一丝青烟。萧彻忽然握住她的手腕,那道月牙形疤痕在晨光里格外清晰。“沈清辞的执念是活下去,你的呢?”
林薇望着镜中自己的脸,沈清辞的眉眼渐渐淡去,露出属于现代的轮廓。十岁那年烫伤的疤痕仍在,掌心的薄茧却已褪去,变回常年握笔的柔软。她想起图书馆里摊开的《唐六典》,想起电脑里未完成的论文文档,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日常突然清晰如昨。
“我该回去了。” 她轻声说,指尖触到镜面的刹那,缠枝莲纹突然泛起幽绿的光,与博物馆那夜的景象重叠。镜中浮现出熟悉的玻璃展柜,标签上的 “开元十七年” 在灯光下泛着冷白。
萧彻的指尖在她腕间收紧,又缓缓松开。他从怀中取出个锦囊,里面装着半枚断裂的玉佩,与她掌心的 “靖” 字玉印严丝合缝。“若有一日你想回来,持此佩到长安西市的波斯邸。”
镜光突然暴涨,林薇感觉身体变得轻盈如羽。她最后望了眼萧彻,他站在晨光里,玄色锦袍被风掀起边角,腰间的弯刀在光影里明明灭灭。佛堂的地砖上,那滩凝固的胭脂痕早已干透,化作青石板上一道浅淡的纹路。
失重感袭来时,龙涎香的气息突然变得浓郁。林薇闭上眼,听见金属摩擦的尖鸣掠过耳畔,与来时的风啸重合。
再次睁眼,博物馆的应急灯正闪烁着橘色光晕。青铜镜仍躺在展柜里,缠枝莲纹安静地伏在镜背,仿佛从未有过活过来的时刻。保安大叔拿着手电筒走过,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惊得她猛地站起,膝盖撞在展柜玻璃上,发出闷响。
“小姑娘,闭馆了还不走?” 保安的声音带着哈欠。
林薇摸向手腕,那道月牙形疤痕清晰依旧,掌心却空无一物。她踉跄着跑出博物馆,晚风带着现代都市的尾气味扑来,吹散了鼻尖残留的龙涎香。
回到出租屋时,电脑屏幕还亮着,《唐六典》的影印本停留在 “宗藩制度” 章节。光标在文档里闪烁,仿佛等了她许久。林薇坐下打字,指尖落在键盘的瞬间,突然瞥见桌角的书签 —— 那是片风干的红山茶,不知何时夹在书页里,花瓣边缘还沾着点若有似无的银粉。
窗外的雁鸣掠过夜空,秋意正浓。林薇望着屏幕上 “开元十七年” 的字样,突然想起萧彻递来的锦囊。她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半枚断裂的玉佩,“靖” 字的刻痕里,还凝着一丝未散的龙涎香。
铜镜在展柜里泛起微光,镜背的缠枝莲纹间,似乎有银水顺着纹路缓缓流动,宛如谁遗落在时光里的泪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