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 唐 · 元 稹
我握着方向盘,一路向北,沿途穿越一道道双彩虹。
趁着假期,我和好友Lily自驾去新西兰北岛最北端,一个叫Cape Reinga(雷因格海角)的地方玩。今年冬天特别多雨,包猕猴桃的工时很不稳定,厂里三不五十的放假。新西兰的签证时间有限,躺在家做咸鱼可不是我们的风格,争分夺秒地玩耍才是王道。
一路连开八个小时,第二天上午抵达北岛北。放眼望去,停车场空空荡荡,除了我们这一辆车,再也找不出其它痕迹。外面狂风肆虐,拉出一声声尖锐的“呜啊呜啊”,连带车身都不停晃动。我们躲在车里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去。
突然,Lily指着不远处的地上直乐,“快看,那边有只鸟”。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果然有一只肥鸟,在地上瑟瑟发抖,浑身的羽毛被逆风吹得全部竖起,很是搞笑。
不久,我们也下了车做了“肥鸟”。沿着小道,顶着一头群魔乱舞的头发,一步步走向靠海的悬崖。风虽然大,天空倒是蓝得分明。云层填涂了几笔,模糊了海天的分界。波浪层层,由近及远,在海面上卷起千堆雪。
在毛利人(生活在新西兰的少数民族)的传说里,北岛北的悬崖长有一棵800年的树,从未开过花。已故的毛利人灵魂会从山岬上跳跃到这座树根,再到大海,返回祖先的家园。他们认为,这里是神灵降临世界的地方。
到了悬崖边,我们没有见到传说中的树,倒是看到矗立的白色灯塔和黄色向标。不知是接近神灵,还是狂风肆虐的缘故,这一瞬间,内心感到极其自由,想如诗仙李白乘风归去。于是,我站在风里,朝着远处的大海,大声地呼喊 “我爱这世界……”
世界可不是听到了吗?这一年来,走冰川、看大海、等极光、拍银河、跳过伞、开飞机、换过宿、搭过车……到如今,出国前做的满满一页愿望清单,除了北岛北的滑沙,已全部圆满完成。待会儿,我马上就要把最后一项从未完成清单上划去。
灯塔处短暂的停留后,我们就启程去滑沙。之前做过攻略,那里离灯塔不远。奇怪的是,抵达时却连沙子的影子都没见到。找来找去未果,只能退而求其次,前往不远处的90英里海滩。《孤独星球》推荐,那里有一座小镇Ahipara,同样可以滑沙。
只好停下又住一晚。客栈老板熟悉地址,让我们去滑沙场Shipwreck Bay,并免费借我们滑沙板。第二天一大早,迫不及待开车前往。但不知为何,导航再一次失灵,地图上的路竟凭空消失了。
前面延伸着两条路,一条通往海边,一条通往山顶。按照惯性思考,海边的路不靠谱,便先选择上山。一小时的山顶游之后,我们无功而返。原路返回,再回到海边,抓住几个冲浪的小鲜肉匆匆一问,才知道滑沙的路已被海水全部淹没,今天是滑不了啦。
我彻底蔫了,抱着滑沙板,蹲在沙滩上,一语不发。
这两天来,我们从小镇Tauranga到北岛北,再从北岛北到Ahipara,连续开了十多个小时的车,想不到最终还是没有完成。想了那么久,念了这么久,就差最后一个愿望,对我来说,“北岛北滑沙”不是单纯的玩耍,更像是一个我对世界的圆满宣告仪式……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Lily见我失望,“你真的这么想的话,我们就再等一天吧”。
我没有说话。厂里已经通知明天开工,再等一天就要请假。我不想让Lily迁就我,毕竟她要努力赚钱存学费。一次滑沙而已,现在不行,以后还有机会的。
所有的理智都在告诉我要撤了,可是事实上,我就是抱着滑沙板松不了手,也没有力气从沙滩上站起来,任凭自己被挫败感深深包裹住,蔓延到四肢百骸。
想起年幼时跟着父母的朋友去灯会。我穿上了崭新的衣服,怀着满满的期待,坐了很长时间的车,可是等我们到达时灯会却结束了。那时的我不知该怎么办,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带我来的叔叔慌了,忙说,“别哭了,我给你买冰糖葫芦吃”。可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
记忆里那个错过灯会的孩子,和眼前错过滑沙的自己,终于重叠在了一起。这些年来,我好像一直就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错过了灯会,错过了滑沙,错过一些人,只会沉浸在痛苦里,却没有办法从旧的事物中移开,去接受新的。
多像元稹的那首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过去经历的“沧海”,那么美,那么好,所以非要不可,念念不忘。而其它的,都被我视而不见了。
更复杂的是,有时不是只有美好的过去,才会让我们有“曾经沧海”的感觉。那些不幸的过往,也会如此。大学上心理咨询课时,教授讲过这样一个真实故事。
一个小女孩从小生活在父亲的家庭暴力下,上学时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浑身伤疤。后来她长大了,样貌清秀,还拥有了两个追求者。第一位男士儒雅而绅士,对她细心又体贴;而另一位跟她父亲很像,对她粗鲁又不耐烦。教授问,“你们觉得女孩会选择哪一位呢?”
“用脚趾想一想,也知道会选那位体贴的”。有同学大声说。
事实上,女孩选的是第二位,像她父亲的男士。因为对她来说,被粗鲁而暴力的对待,是她生命最初获得关于亲密关系的体验,链接着她对父亲爱恨交织的高浓度情感。我们都知道手掌应该轻抚脸庞,可是对她来说,手掌拍打脸庞才是她所熟悉的亲密。
父亲的暴力,是女孩的“沧海”。对她来说,放下过往,选择体贴而细心的另一半很不容易,因为这暴力没了,亲密也没了。从深层心理的角度来看,这意味着父亲的别离和死亡。所以,她因暴力而痛苦,却又无意识地不断重复这样悲壮的命运。
可人生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短短数十年,我们还剩多少时间,像那个女孩子一样,不断重复在悲壮的轮回里?我们又剩多少时间,止步于过去的愿望和风景,沉溺在拔不出来的痛苦里呢?
我绝不要这样,将自己限制在过去的经验里,无论是幸还是不幸。人生有些“沧海”,也许像那个女孩一样,是我暂时没有意识到的。但总还有一些,是可以去觉察的。
就像,未完成的愿望再美妙,可是谁又能规定我不能再列出新的愿望清单呢?哪怕曾经的沧海再美好,可是谁又知道此刻见到的沧海才是沧海呢?
儿时的我,在错过的灯会前失声痛哭,无法离开。这一次,我终于学会在错过的滑沙前站了起来。失望之余,也懂得跟Lily说一句,“帮我和滑沙板照张相吧,有机会下次再完成。”
不再沉溺,不再停留。
那一天,我们连夜赶回小镇Tauranga。回家的路上,是每天会经过的一个湖泊。但这一晚,夜凉如水,天上三分月色,地上七分灯火,却是从未见过的美妙。
这也是极好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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