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

窗外的枝桠疯长，岁月荏苒，深秋遒劲的风扬起母亲的白发，在父亲的咳嗽声中，我看到菩提树和树下蒲团。

每个年幼的孩子，都曾有过快快长大的期盼吧，总天真地以为，成年人的世界很美好，可以兜里有钱，可以我行我素，可以不用听谁的管教，于是在新年的爆竹声中寄托了小小的愿望，然后在一个恍惚之中就真的长大了。

和祖父母在一起生活时，我还不记事，以至于回忆起来，只像个模糊泛黄的老照片，什么也看不清。原来，胡同后面是一片树林，算不上茂密，高大的树疏疏落落，树根下有臃肿的蚁穴和灰白色的菌菇，林中还有一泊平静的湖。那里，大概承载了父亲和我两代人的乡土情结。小的时候，那里的湖还没有填埋。我跟在姐姐身后亦步亦趋，挂着两行清水鼻涕。至今我只格外清晰地记得，姐姐向我描述遥远的未来、美好的理想。那样幼稚的我，又怎么会想象得出？我们用小小的石子在地上犁出一条条沟壑，“这是咱家，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我要赶紧长大，然后到外面的世界去……”姐姐说着，将石子投入湖心，没激起丁点儿波澜。

祖父把旱烟架在耳后，打开了羊圈的锁，脏兮兮的群羊蜂拥而出，听从那根灵巧的羊鞭的号令，走向村外的荒地。不远处的麦田在阳光下泛起金黄，然后淡薄在旱烟的烟幕中。祖父从不说教，对我如此，一如当年对父亲他们姊弟三人，一贯是顺其自然。在祖父看来，育后代如放牧那些温驯的绵羊一般，任其野蛮生长。或许正是这个原因，父亲总是喜欢啰嗦。曾经我无法理解父亲的说教，因为我没见识过父亲的生活，我还一直和姐姐一样，幻想着快快长大，远走高飞，向往着诗意的生活。所以我怎么会理解呢？长大多自由啊，一点儿烦恼也没有，彼时之我，从未看到过他们眼中的疲惫。

几年后乔居北京，常听到人问，“想不想在这生活？”诸如此类的问题，我看见灯红和酒绿，工体和三里，还有万花筒一样的商圈，萌生了一个念头，“生活在这”。但是，就现在而言，我对北京那样雍容华贵的城市生不起在这生活的欲望，那城市太拥挤、太繁忙。

少年不识愁滋味，成天做美梦，梦里很多年过去了，花开、下雨、丰收、降雪轮流转，爆竹“啪”地炸开，梦成了真，好多年过去了。

姐姐的理想没能实现，她后来学业渐渐搁置，姐姐毕业后辗转南下又因水土不服只得返乡。最后，姐姐也没有去看家乡以外更辽阔的景色，留在家乡找了一份还算安稳的工作。成长变成苦难，就像石沉大海，姐姐没能掀起波澜，一如多年以前我们坐在湖边投掷石子，埋没，波澜不惊。

上初中前，父亲不怎么回家，我对父亲只有很少的印象。或许，父亲是一直垂涎自由的鸟儿，我那时想。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理想，我那时只“知道”他潇洒、不羁，直到初中以后，父亲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年轻不再，开始顾家了。他的烟瘾好像很大，酒呢？更是每餐必不可少，他真的疲倦了。

思考需要一个菩提树下的蒲团，安身需要一张安居的床，立命需要芝麻一样节节拔高的GDP，这就是成长。成长从来都不美好，生活也不是诗歌。当我开始思考时，我就不再是那个天真的小孩了。

当我思考，我看见父亲眼神中深深的疲惫，我知道，我就快要接过他身上的担子。生活没有打败他，但把他压垮了。总有一天他会放弃天空，步履蹒跚。所以父亲把希望寄托于我，而我必须挺起脊梁。

当我思考，我看见姐姐的失落和无奈，我想带她去看广阔的世界，去看挪威的极光、去哥本哈根聆听童年传说、去沙漠之旅音乐节看Jimi Hendrix的现场。我要完成姐姐的理想。

当我思考，我看见母亲青丝变白发，鬓角如霜。母亲这半生，过的都是苦日子，忍过饥挨过饿，在那段不富裕的岁月里，要和外公外婆去山中挖野菜，取暖要捡柴火，后来，又一人拉扯我到十几岁……

在这个时代，想要如我梦想那样浪漫的生活，代价太昂贵，浪漫主义是种奢侈品。社会要饿死诗人，诗人便只得饿死》时时为现实考虑，才能生存。

我就如同一只蜉蝣，朝夕之间飞速成长。于是我走到一条岔路口前，路口没有指示牌。人总会面临许多选择，然后总要在许多选项中做出抉择。我没有纠结，而是在怕；怕走错了路而跌入深渊，那后果可怕到我承担不起。思考之后我才觉悟，我身上背负了太多，高中那时我若是选择了退学去专心写作，只怕早已被现实压垮。生而为人，没有多少人能真的不计后果去做那些不切实际的事。

有一年回乡，我选择了很慢很便宜那种老式绿皮火车。那列车一节一节的车厢，都是底层社会的缩影。车厢中，不时会有兜售小商品的，小玩意儿、剃须刀、土特产，那小贩们大费周折、口若悬河地推销，做点小本生意。大抵坐这种火车的人，是没什么闲心照顾他们生意的。那卖剃须刀的在我身侧歇脚，我便与他攀谈，“您这受苦受累的，一天能卖多少？”他告诉我也卖不出去多少，不过，能卖出去一个，也算开了张；总得干啊，平时务工，偶有闲暇就来跟火车，挣点儿是点儿。他说着，却无失落之意，但我能感受出他话语里的无奈，“花生、瓜子、火腿肠~牛奶、鸡蛋、方便面~来，过道儿的收收腿~”乘务、小贩其实都没什么区别，包括那些乘客，都是为了生活在奔走。

你说诗人又能怎么办呢？我自诩半个诗人，可诗人也得为了生活奔波。韩愈为了挣点外快还得给人写墓志铭哩！难不成我们要做陶潜，耕种不成还要沿街乞讨？大多数人可没有陶潜的境界。不是每个怀揣作家梦的人都能成为斯蒂芬金。没有几本畅销书支持，靠什么追梦啊？

我之前写过三篇文章以明志，尤以《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一文感情最为强烈。那之后我一直在斟酌如何平衡理想和现实。写作是一定要写的，还要留出一条后路，让我在碰壁乃至走入绝路时可以夺路而逃。

先前听了易中天的话，如听晨钟暮鼓，让我心下明了。“夹起尾巴做人，埋下头去读书”，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我理当先埋头书海，积蓄底蕴。厚积薄发是个好方子，多吸收多思考，同时多动笔，洗涤自身。

文坛呢，太高了，我约摸是够不到了。倒不妨学学赵树理老前辈，搞“文摊”文学。散文作品生命、魅力的获得，离不开作家的真情和个性。要进行长期、深入的艺术探索，在作品中表达自己的深刻感受，从而发挥创作个性。我选择了写作这项事业，也选择了散文，选择即负责，得无怨无悔。顺从内心，做对的事。

南方的孩子看着满天北飞的鸿影，期盼长大。长大了的人却想回到没长大的年纪。永远长不大该多好啊。

远方有一座孤岛，那里有霁月风光，有诗词歌赋。有江河，江河里是流不尽的甘醴；有仙鹤鸣空谷，白鹿访名山。就算孤岛已没有四季，也没人提及它的美丽，我还是要飞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