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执迷(下)
薛忆之活灵活现的妙笔非生就而成,也有师承门派。想当初,在成旭年间,洛城灵河边住着名动一时的良辰语。良家世代习画,虽然也略有造诣,却算不上大家,只博得小名小利。到良辰语这里是第七代,良辰语摈弃了祖辈的遗风,博览各家画作,集取大家所长,开创了良家画派。良辰语不单单能于纸上作画,青铜香炉,陶瓷花瓶上怡然得心应手。慕名而来的学生门徒数众,极力自荐,然良辰语一律拒之门外。在良辰语看来,世风每况日下,墨客画匠有几人能认真研习绘画之精妙。墨客大多是附庸风雅之辈,某些画家纵然握笔挥洒,临摹种种,却利欲熏心,晕头转向,想着如何在市场上赚取千金之价,何来认识,不过把一纸书画当成升官发财的捷径罢了。为了蝇头小利,唯唯诺诺,口头不似心头,嘴上头头是道,吹嘘得天花乱坠,手下之笔却胡乱一通。哪里有什么天理,当铺敢收,文物古玩店喜藏才是佳作,上品。悠悠苍天,彼何人哉?
薛忆之自幼家贫,无以为生,所以十岁就做了良辰语家的仆人。不过这个仆人自不同于别家,薛忆之平日主要给良辰语画室做清扫,磨墨等,那间画室平常是不允许任何外人随意出入。定期,良辰语外出采风,薛忆之必紧随其后,一路上倒也博览许多风光,眼界始开。几年来,薛忆之勤勤恳恳,没有什么大的差池。良辰语平日与其他人讨论画作技艺,薛忆之也默默听下不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长时间的耳濡目染。闲暇时,薛忆之自己也时时偷偷画画描描。
一日,薛忆之因晚上冥思涂画,睡得晚了,误了第二日时辰。良辰语等待多时,不见其踪影。着了慌,就去薛忆之房间查看。推门而入,薛忆之仍旧呼呼大睡,全然不觉。见床头,桌凳之上有许多书画,随手拾起两三张,打量翻看。日上三竿薛忆才醒来,心想这次完了,自己从来没有迟到过,怎么偏偏昨晚就忘记时间,睡到这会才……
薛忆之垂头丧气到良辰语画室外等候,迟迟不敢进去。
不多时,良辰语走出来,薛忆之把头埋得深深。
“抬起头来,看着我。” 良辰语望着薛忆之。
薛忆之好多时才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游离。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这里的?”良辰语问道。
“十岁时,父母就把我送到了这里。”薛忆之回答得毫无底气。
“你可记得有多少个时日?”
“回禀,回禀,一共四年零三十五日。”薛忆之暗自思忖,想到不妙,莫不是……莫不是要赶我走。
“我待你怎样?”
“虽是主仆,你待我恩泽,却无主仆之别。”
“那好,那好……”
“我临走,请允许我喊你一声,喊你一声‘师父’,‘师父’,请受徒儿一拜……”薛忆之语气诚恳,满眼泪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
良辰语道:“那去给为师倒杯茶吧,为师口有点渴。”
薛忆之赶紧站起来,抹抹脸颊上的泪珠“是的,我这就去。”
薛忆之端来茶杯,热气腾腾,递到良辰语面前。
“傻孩子哦,还不赶快三叩九拜。”良辰语嘴角浮现出难有的微笑。
“是说,是说我不用走了,不用走了……”薛忆之喜上眉梢。
“走,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你离开了。该改口叫师父了,小子。”
薛忆之半信半疑,杵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不愿意。”
“不是,只是从前门庭若市,来那么多人你都不理不睬。怎么突然要收我做徒弟?”
“也难怪你不理解,为师自有为师的道理,到时你自然就明白了。”良辰语捋捋胡须,慢吞吞道。
“我只问你一句,你喜不喜欢,想不想画画?”
“当然,当然,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薛忆之底气十足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三拜。”
“快快起来,从今往后你要牢记八个字‘空灵不虚,妙悟自然’。
“空灵不虚,妙悟自然。”薛忆之重复道。
“万万不可就虚而学虚,须知虚实互为根法。你可知晓南齐有一人名曰谢赫?”良辰语转而问道。
“师父以前和别人提起过,模模糊糊记得写过一本《画品》。”薛忆之如实告知。
“那你可知道何谓‘六法’?”
“六法,六……法……六法么……六法并不曾听说。”薛忆之摸摸头,极不好意思。
“宋代郭若虚说过,六法精论,万古不移。”
“前人居然有这么高的评价,定然是十分重要的理论。”薛忆之唯唯诺诺道。
“后代画家始终把六法作为衡量绘画成败高下的标准之一。”良辰语继续道“昔谢赫云: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
“师父,我确实不解,可不可以明示。”薛忆之抓耳挠腮。
“第一法‘气韵生动’乃作画之目的,骨法用笔等后五法是讲作画之过程。绘画创作中,一方面,要以‘实’求‘虚’,通过沉稳扎实之手段与过程,才能使作品获得生动虚灵;反过来,要以‘虚’运‘实’,无论用笔、立象,还是赋彩、布局,都必须贯穿‘气韵生动’之原则,不然很容易陷于僵化刻板。须知这‘死’,乃画家画作之大忌。”
“师父,那万一作‘死’之画,岂不是白费诸多精神。”
“这你就有所不知,一笔一画都十分讲究,高明的画家,随意增添寥寥几笔就可将‘死’画救‘活’。虽然各人有各人的欣赏眼光,但每行每业都有高低之别。外行人只识其表,内行人一眼,高下立判。”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六年过去,良辰语病了数日,大夫都找了几家,吃药总不见效果,咳嗽依然止不住,尤其半夜时分咳得更厉害。良辰语把薛忆之叫到床前缓慢道:“忆之,你跟随师父前后算起十载有余。”
“是,师父。”薛忆之悲戚道。
“想你师父—我世代与画打交道,我小时就有这个信念,矢志不渝。当初立志要握画笔生涯,这也是宿命,前世注定,逃不掉。这一生,也遭到众多质疑,有人骂我疯子,有人骂我痴鬼,更有不解者,把我的画比作烟花柳巷的尤物,入不得流。诗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倘若拿万两黄金来换,我也不会去丢掉自己的志向。纵然他人认为我的作品不名一文,我也立誓要画出自己期待的作品。可惜蹉跎半世,却毕生抱憾,迄今为止,未有满意之作。惭愧,惭愧。”良辰语这一席话皆肺腑,薛忆之看见师父手紧紧攥成拳头,身体在颤抖,热泪盈眶,把头埋向另一侧。薛忆之心痛不已,却不知道该如何劝阻,只喊道:“师父,师父……”
“为师时日恐已不多,师父去后,一切全凭自己。为师看过你近几年书画,虽然飞禽走兽,蓬莱仙子,各样皆作,然终不能脱离旧壳,免不了先人遗痕,唯有山水之作,独具一格。倘能在这方面勤加修炼,将来定然大有作为。肥也,瘦也,长也,短也,疏也,密也,字之体也,画之势也。华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香。言外者存意,高古者成格,去旧就新者流也。画之一笔,岂曰无心,无情?抛乎心,弃之情,何尝无画?柔澹,庄重,典雅,含蓄,不过观者眼中之物……”良辰语暗地使着劲,努力地想吐清字字句句。
师父走后,薛忆之就离开了洛河,搬到千里之外的松亭镇隐居刻苦习画,鲜与世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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