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石的梦

老石最近总会做一个羞于启齿的梦——梦里光着下身，没有裤子。行走在马路上，超市里，或者公司内。每当遇到同事和领导，尤其是女同事，最是紧张，几乎冲动得要尿床。即便如此，也能躲得过，不会醒。

只等劳累得张开双眼，急着在下身摸上几摸，确定内裤还在。

长期以来老石对这个梦莫名非常，哭笑不得，几欲跪地求饶，被折磨得精神濒临崩溃。终有一天，他幡然醒悟，难道是病了？

于是便想着去医院，检查一下换取几分心安。要说到身体健康问题，老石倒真是没底。去年五一以来，他上夜班总是感觉口渴难忍。任何人不会相信，从凌晨五点到八点三个钟，他要喝下约三千毫升水。而且水温越低越好。

在急诊室，护士要量过血压，才能给老石分配诊室。“你以前量过血压吗？”护士看到结果后，有些吃惊。

“没有。”老石四十七岁，未婚。“血压”对他来说，就像“女人”一样陌生。

护士站起身，重新量过，语调带了异常，“你跟我里面来吧。”她将老石带到大夫面前，神色紧张地冲大夫耳语一句。大夫顿时也紧张起来，迅速再为老石量过血压。问老石，“身体没有什么感觉吗？”老石马上感觉到了严重性。

“胃口不太好。气短。爬楼梯没劲儿，喘得历害。”大夫没有听老石讲什么，只是走向门口，冲门外大喊“来人！”马上跑来一名医生，两名护士，“血压220。快，扶上床。测血糖测心率。”老石被众人摁倒在床。

“只是没胃口吗？多长时间了？”

“上楼没力气。上一层楼也要休息。有半年的样子。”

“住院吧。有家里人在这边吗，一定要来人。”

老石沉默了。“医生，不住院行不行？”

“必须要住院，高血压非常严重。抓紧打电话，让家里来人！”

“医生，我未婚。父母年纪都大了。”老石不好意思起来。

“兄弟姐妹也可以，你的病很危险。”

老石问忙碌着的护士，“怎么了，会有什么后果吗？”“会爆血管。”护士努力说的平静，老石却能感受到了其中的份量。因为他见过爆胎的自行车。通常外胎不能要了，内胎也得废弃。血管不能比橡胶结实！爆血管，起码血管没救了。溅出来的血怕是没有哪个医生护士可以收拾。血管没救，意味着人没救。思量再三，老石拨了弟弟的电话，不过没人接。

老石知道弟弟有些生他的气。春节回家时，弟弟开导老石结婚，“现在你是焦点，整个村子都关心你的事情。”没想到老石回绝得相当干脆，“结婚是不可能的，婚姻就像一条绳子，把我的人生都圈定了。”搞得弟弟一时僵住，委屈地埋怨老石，“你又不是明星。人家明星才不结婚。”弟弟是因这个不接电话吗？

老石心情无比低落。医生告诉老石，拨通后让他来跟弟弟讲。

果然弟弟在电话中直截告诉医生，“这个人，你们医院不要救了。救了也没有用。”医生一时僵住，只能威胁，“你如果不来，我只能让警察登门拜访了。”

弟弟还是来了，沉着脸为老石缴清费用，办理住院手续。

“去问问医生，不住院行不行？”老石央告弟弟。老石担心公司知道情况后会开除他。因为有流传，老板打算清退所有年龄大的员工。

“听医生的。”弟弟冰冷地回答。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石首先电话通知了班长，“班长，我在医院，什么病还没有结论，先请假一周吧。”

医生反复确诊老石得的肾脏病是急性，还是慢性。急性肾炎尚可以康复，而慢性肾炎医学上尚无治疗方法，须终生维持血液透析治疗。而血透只是维持生命的一种方法，不是治疗方法。

最终结论是慢性肾炎。医生建议老石做一个动静脉置瘘手术，供长期血透。“哥，你只有四十多岁，不要搞得像八十多岁似的，好不好。谁都拿你没辙，只有医院和玉皇大帝能降服你，考虑一下咱娘好吗？”老石知道弟弟从小就嫌弃他不阳光。“老天要收我，就因为我倔？”老石挤出一丝苦笑。接下来的日子里，老石在医院终日以泪洗面。感觉自己才像一条被绳子圈住的狗，生活的范围根据绳子的长短——终生透析。一周两次，每次八百，四小时。这种日子是老石过去嘲笑身边已婚男人的。现在老天“眷顾”了他，再也没有可能——能有哪个女人瞎了眼跟他了。生活是残酷的。这种残酷就在于生活会把你过去最忽视的现在最想要的东西，一下子拿走。老石悲凉地发现，这种日子来到了。

“我认识城北一个老中医，治肾病比较拿手。咱村有几个让他治好了。你也一定有希望。”弟弟信心满满地安慰换来老石的不满。“别天真了，这是第二癌症。”回老家的计划让老石十分抗拒，他只同样信心满满地盘算，“血透一次八百，一周两次，一个月八八六千四，社保报销百分之八十，一个月一千三左右，底薪一千七百二，回公司上班还行。”

“你还要上班？命都搭进去了！还不回家吗！咱娘七十了，她还能再盼你几个年头？”弟弟一脸鄙夷地怒视着老石。谁知老石顾右右而言他，交待弟弟，“你在网上帮我订购一付眼镜，我感觉我的视力不如以前了。”

做完置瘘手术，弟弟将老石丢在医院，独自回了老家。手术做的瘘需要养一个月，血透仍暂时沿用右股静脉导管。

老石没有马上要求上班，他不能确定公司的态度，他也不能确定医生的态度。待瘘可以使用，腿上的导管撤下，征求医生的意见，再考虑回公司上班。但班长发来信息提醒他，公司办理离职手续的日子到了。老石吃了一惊，慌忙回复，班长，我不适合离职！

怕什么来什么！“你已经办理离职手续。”“我没有。谁办的？”“有人已经为你代办。”“离职手续可以代办，我没有听说过。有书面文件吗？”“你没离职，你有证据吗？”“当然有。”“我能看一下吗？”“我发给你。”老石在病床上与打电话的公司人事主管激烈争论。挂了电话便去到街边的复印店，复印了六张手机短信回复截图——两张去劳动局申请仲裁，两张不服裁决上诉法院，两张不服判决中院再审。慢性肾炎不可以生气的，也许只有劳动仲裁才理顺他胸中这口气。

走在回家的路上，老石突然感觉自己非常可怜，医院的宣传画册上介绍尿毒症，患者需要“卧床休息”，需要“社会上给予同情”。一个单身汉外来工，大字不识几个，大病在身，谁赋予了他勇气与公司做对呢？这场病，那个奇怪的梦激起一个老光棍的斗志？老石明白，只有马云与王健林，董明珠与雷军电视节目中的豪赌才能赢来尖叫声，巴西与德国队的足球赛，球票才能告磬。中国队与巴西队踢，收获的只能是尴尬和冷清？因为中国队没有断气，也就没有放弃的理由。人活一口气。我老石没有断气啊。

这时有街边商铺，用来招徕顾客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有关俄罗斯世界杯的节目，节目里中国国脚借闲暇不亦乐乎地预测两队比赛结果。老石都懂得，自己随时会像中国男子足球队那样，随便被一根稻草压垮。

颤颤巍巍的他来到劳动分局。讲述完所有情况工作人员建议他去市劳动局申请仲裁。

“为什么去市局？不是你们分局办理么？”老石感觉有些诧异。

“分局可以受理，不过市局处理你的案子会更专业。当然，你有选择的权利。我们只是建议。”工作人员向老石缓缓地建议。

“去市局在程序上如何解决，没有什么障碍吧？”

“我们会帮你在网上向市局申请，市局同意后你明早前去办理。”

“那就市局，只要你们帮我打通渠道。去哪里都可以。”

分局工作人员听到老石的话，如释重负。老石却盘算，去市局交通上不方便而已，自己的案子交给劳动分局，心中着实没底。唯祈祷他们所言不虚“市局更专业”罢。

走过来一位领导模样的女人，盛气凌人。“你是申请裁决被申请人违法解除劳动关系，还是申请继续维持劳动关系？”

“怎么个意思呢？”老石有点疑惑。

“两者你要选择，要前者没有后者，要后者没有前者。”

老石没有问为什么，认为自己申请裁决被申请人违法解除劳动关系，要求被申请人继续履行劳动合同，维持劳动关系，没有什么错！如果一定要选，我选后者，维持劳动关系。那女人又问，你现在有没有在公司上班？

我慢性肾炎在住院，公司解除劳动合同，不能上班我才申请仲裁的。

“那没有劳动就没有工资。”老石呆了，待她修改整理出来申请书，老石重新问她，“没有劳动就没有工资，这种说法不对吧？”

那位工作人员略假思索，“我说的是没有劳动就没有劳动工资。你有医疗期吗？”

“我肯定有医疗期啊，我申请的就是医疗期工资。”可是医疗期工资计算方法，老石不会，那女人当然不肯教，要求老石自己算。胸中一万只草泥马在胸中奔腾，只能依据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算了一个数字写入申请事项。那女人返回房间再次更新申请书。老石感觉在劳动局像开了一次庭一样，那氛围，那气势，唇枪舌剑。

老石拿着分局核定的申请书，按图索骥，次日上午来到市人力资源局。申请事项中，裁决被申请人违法解除劳动关系，要求继续履行劳动合同，维持劳动关系原封未动得以保全。只是，那女人为何是那样一番举动呢？这是梦一样的谜。

市局的工作面貌果然不同，接待老石的是一位年轻人，柔声细语，格外亲切，完全是一种服务行为，没有分局的那份咄咄逼人。同样是劳动局，差距为什么这么大呢？

老石感觉市局来对了，让分局那帮孙子裁，真不知会裁成什么样。

当然，立案之后，开庭前的调解程序避免不掉的，仲裁员要求老石出价，将案子买断。老石本想与公司刀对刀枪对枪，但仲裁员的面子不能不给，基于公司打算开除他的心理，他计算出劳动合同期内的医疗费用需要十一万多，便报了二十万。

第二天公司人事部就约老石面谈。老石要求与公司对话，所以杜老板露面了。杜老板非常客气，了解老石的详细病情后一阵唏嘘不已，一再追问老石对公司哪些问题上有不满，开诚布公讲出来。交谈之中没有触及“二十万”。但老石险些说出自己那个奇怪的梦，细思极恐，内心恶狠狠地责怪自己，便直接对杜老板抱怨，公司解除劳动合同之迅速他不能想像，也不能接受。在老板面前克意保持自己的笨拙与屌丝本色来放松对方警惕是很有必要的。

“慢性肾炎这种病说不出什么病因，除了与长期的饮食作息等生活习惯有关还应该给我的性格有关。从小爱较真，整天郁郁寡欢。当然这是我自己分析的。治疗过程会更加漫长。”

“这么说，相关的法律问题你都请教过了？了解清楚了？”杜老板似乎不愿老石慢节奏地分析，介绍。

“当然。“老石不谦虚起来，”法律我根本不懂，不懂就要学习，请教。不懂，再不学，问题就永远是问题了。”

“你这，不是工伤和职业病。”

“我知道的。”

“那你放心，我们公司是一个讲究人文关怀的公司。一定会帮你把这个问题处理好。”临别之时，老板将自己的手机号留给了老石，叮嘱他，有什么事情打电话沟通。老石知道，公司不可能支付二十万的，他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开庭日老石拿到公司的答辩书。公司将申请事项逐一驳倒。“一，我司不同意继续履行劳动合同，首先申请人致电其班长委托办理离职手续，其次公司至今未收到申请人提供的请假证明，属于旷工行为，严重违反公司规章制度。我司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第39条第46条之规定，依法解除劳动关系。故不同意继续履行劳动合同。二，要求支付六个月医疗期工资，我司不予认同。根据《企业职工患病或非因工负伤医疗期规定》第3条第1项，我司按规定支付三个月最低工资标准的80%作申请人病假工资。”

老石手捏这两张纸，笑了。公司承认了医疗期，就代表公司违法了。因为公司主张他离职的日期是在医疗期内。

在庭上，仲裁员首先将没有争议的事项调查落实清楚，之后便依据法律裁决有争议的事项。

“被申请人以短信方式通知申请人解除劳动合同，理由是申请人一直没有到公司上班且没有提供任何有效请假证明，申请人属于旷工行为，严重违反了公司规章制度。申请人在生病住院初期曾电话告知班长，请班长代请假。被申请人亦确认这一事实。但是由于申请人一直处于住院治疗期间，导致其没有及时向被申请人提交住院证明并履行请假手续。根据《劳动部企业职工患病或非因工负伤医疗期规定》第3条，结合本案实际，申请人应当享受三个月的医疗期。申请人并不存在无故旷工的行为。在申请人依法享受的医疗期内，被申请人以旷工为由解除劳动合同的行为违法。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第48条，申请人要求被申请人继续履行劳动合同，维持劳动关系的请求，本院予以支持。”

接到裁决书，老石感觉终于不用上诉了，如果公司不上诉，他可以上班了。已经是九月份，“山竹”吹过之后老石雄纠纠气昂昂地返回公司，同事没有变。除了班长，干活的弟兄们都不知道老石经历了什么，均尽力表现得平静。

所有人都知道老石患了尿毒症。原因是班组内有个“大吹”，平日最爱聊天吹牛，久而久之了众人以“吹吹”冠之。他得意于自己较身边人能够使用“百度”，便觉高人一等，拽得像个二五八万似的，只有他将老石的消息散布出去。发运组的工作气氛太无聊了除了吹吹每日“张牙舞爪”吹牛逼日大炮的声音。在老石的眼里，吹吹只是一个有奶不好好吃非要捉屎的孩子。

“老石你就像被判了死刑，缓期二十年执行。你的病，是没办法治的。”我操，这王八蛋都能百度到这种内容。尿毒症的确如是介绍。但他不会知道，老石的血液指标早已脱离尿毒症。尿毒症只是一种说法，不会出现在医院的诊断书中。

这货还“亲热”的对老石讲，“放心老石，同事一场，你死后我一定会给你送个花圈的。”老石知道“同情”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生他的气。愈发使他幼稚，不懂得“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做人的基本素养。“吹啊，我的肾坏掉了，不能用了，你的脑子也坏掉了，从来没用过。比我强哪儿去？怎么不是我给你送花圈呢？你确定你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老石很想搞清楚，整个发运组的氛围为什么被一个不求甚解，只懂百度搜索的人hold住了。面对弱者，所有人都懂得思考自己身上哪个地方“坏掉”了，但吹吹已经“健康”到无敌的程度，很想送他一首《野子》，“吹啊吹啊我的骄傲放纵，吹啊吹我的纯净花园，任它吹任他乱，毁不灭是我，尽头的展望”，不知道他是否可以百度得到。

公司文员要求老石重新填写入职申请表，老石哪肯理会。导致三天，老石的饭卡内没有伙食费。幸亏食堂师傅肯赊给老石，才没有被饿到。

不久，班长也找老石谈心，你身体状况，公司也不敢让你加班。老石诚恳地笑笑，公司让我加班，我也没有胆量加。

刚入职时，班长就培训，诸位的工资构成很简单，只有底薪加班费两部分。现如今老石的工资被腰斩，换来吹吹的嘲笑。五天八小时，国家干部的生活哪。整个东莞市，打工的，哪个没有加班，就像穿衣服，没穿裤子。吹吹的话把老石送回那个羞于启齿的梦中，只有底薪，没有加班费。这不是完整的打工生活，是任何打工仔不可以接受的。

回想年少时，这的确是一个梦。五天八小时，加班是自愿，不可以强迫。但是，梦的实现需要的是这样的代价。这个代价向老石表明，加班从来不自愿，应当要强迫。梦实现了，现实已不可逆。

婚姻是自愿，不可以强迫。老石已没有继续倔下去的能力，还是已经没有继续倔下去的理由了呢？他知道，理由最终会随着能力的缺失而消耗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