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被奶奶房间里传出来的咳嗽声惊醒,我走出房间,便看到那盏小小的煤油灯,在黑夜里亮着。
已近中秋,月亮在故乡上空的树梢上挂着,照着这片有几百户人家的故土。月光下是绿得反光的玉米,也在大地上连成了片,形成了故土难离。
我听到父亲的鼾声,从我对面的房间里传出来。每天清晨,他醒来便会说,你奶奶也不知道昨晚睡得可好。我看着父亲眼角的皱纹,像是有一条绳子抽打着没有风的湖面。

很多年前,那时候故乡里种地,是需要焚烧一些树木的,在山岗里,在山坳中,或者在一处平地里,烧出树木的灰,在地里形成肥料。我曾记得奶奶告诉我,在有灰坑的地方,种的冬瓜,南瓜,或者黄瓜往往结的果是最好的。
我想不起来那时候奶奶的样子,包括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不是在微笑着,她的头上是不是已经有了白发。但我始终记着奶奶一直穿着青黑色的衣服,似乎一直都是那样子。
有一年,父亲生病,我当时一直在家里照顾他,那时候奶奶也还没现在这样苍老。我家里后院有一块空地,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我买来了许多种子,打算种一些自己喜欢的瓜果。奶奶看我在瞎忙,便来指导我。
我记得当时我就找来了许多灰,散在那小小的院子里,后来果然如奶奶所说,那些我种下去的瓜果,真的结得特别好。特别是西红柿和藏瓜,好得似乎有些出人意料,只是我从很远的地方找来的车厘子,花开得特别好,最后却没有结出让人满意的果。
但也挺好。车厘子的树长过了屋顶,甚至有一枝发得比较好的枝,平行地伸到屋檐角处。每到开花的季节,就在屋檐角里盛开,倘若有风的时候,就会有花瓣被吹到院里,除了母亲打扫院子的时候,会闲言碎语些,别的都挺美好的。特别是花瓣在长了青苔的瓦楞间翻滚的时候,我有时似乎会觉得听见了某种在儿时最快乐的声音。
有时,车厘子的花也会引来蜂鸟,最常见的是七彩,墨绿,黑色三种。它们长着细长的嘴,扇动着翅膀停在风中,再把细长的嘴伸进花瓣里。我倒不是很清楚,但父亲总是说,蜂鸟是在吸食花瓣里的蜜。别的都挺好,就是蜂鸟的叫声,并不是那么好听,好在它们都长着让人非常喜欢的羽毛。
有时它们也站在屋檐角,风吹翻着它们各色的羽毛,我有时会担心,那么一小只,它们是怎么能安然地立于屋檐角的?
不得而知,可能它们都有比较锋利的爪,或许是蜂鸟本就善于迎风招展。
也是一个早晨,父亲刷了牙便坐在院子里与我说话。他端着茶说:你奶奶总是忘不记你大姑。父亲说的大姑便是父亲的姐姐,也就是奶奶最大的孩子,她因为生孩子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很少与父亲争论,只是每次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就会想,那或许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
我甚至都没有问过父亲,他想不想他那个很早以前就离开了的姐姐。我记忆里,似乎好多次父亲都与我说起过这个我素未谋面的大姑。每次父亲说起的时候,总会叹气,我不知该如何劝他,只是难免会想,如果我也有一个姐姐,那当会是如何?这种没有答案的想法,有时会倾注到对父亲的关怀中。我总是试图想找到一种能安慰他的办法,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听着,听他说完他想说的一切。

我听说,这世上有内流河,在黑夜里流经每个村落,带走每一滴伤心的泪水。
其实大姑嫁去的村庄,离故乡并不远,仅仅隔着一条河。但父亲的回忆里,奶奶并没有赶上看大姑最后一眼,在那个似乎是我尚能感受得到的时代里,一条河或者是一座山往往能阻碍很多东西。
如果是在有月光的夜晚,坐在家里的阳台上,就能看到大姑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奶奶眼睛还能看很远的时候,她就经常坐在阳台上,看着河对面的山。我曾记得,奶奶也说过好多次,你大姑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有一次,我曾看着奶奶的泪水,在她凹进去的皱纹里,亮晶晶地形成一汪泉水。
我无法想象奶奶口中的好日子,是吃一顿好的,还是吃饱一顿饭,还是对着天空能从心底笑出声来。我也无数次问过奶奶,但她总是回答我说,那时候穷,到处都穷。有一年里,山那边下了雪,大姑曾经生活过的村子里白雪皑皑,奶奶曾经盯着看了很久很久。记得她说:你大姑连一个坟都没有,不知道她冷不冷。
我那时候小,也好在那时候我还小,小到根本不理解这每一句话后面带着的深沉。但好在我记忆一直还算好,也怪我记忆一直这么好,清晰地记住了那些岁月里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些话。这些话在后来的时光里,教着我去理解每一种不可看见但却波涛汹涌的声音。
它们在清晨里出发,在中午出发,在夜幕里出发,它们是涓涓细流,是江河湖海,每一种声音都在这平凡的岁月里将我们所有人装进一个等同的时空里,装进我们可能感知或者无法感知的另一个世界中。
那是一年的春节,记得奶奶所有的孩子都回了老家,当时我和爷爷在院子里酿酒,后来忘记了是谁来喊的我,说让我把奶奶从她的小屋里背出来。
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我把奶奶放到背上的时候,她娇小的身躯,特别轻。她手上的皱纹拧巴着,有一些茧突出来,像是在老化着。奶奶嘴里在叨念着什么,后来在太阳下,奶奶似乎不明所以然地笑着。
如今奶奶住的房间里,有一个很宽大的窗,有她刚好可以扶的扶手,窗对面就是大姑曾经的村庄。好多次我都看到奶奶遥望河那边的山,只是我始终不知道,如今奶奶的记忆里可会想起她那个早去的孩子。
煤油灯在黑夜里一直燃烧着,驱赶着那些黑夜的蚊虫,火焰在小小的灯芯里形成圆,整个故乡在黑夜里沉寂,在山河里形成点,这灯芯便在山河里化成心。
奶奶的皱纹继续老化着,在黑夜里,在岁月里,在我年轻的掌上也形成岁月的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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