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長,
展信佳。
也不怕你笑話,我現在不太寫字了。看的書也是西化的、譯文的、理論的,很久沒有中學的感覺。最近常常心悸胸悶,昏天黑日的刷手機,用碎片搪塞碎片,用焦慮回報焦慮。晚上總是多夢,一次夢見自己竟在木心床頭眼睜睜看其逝去,悲傷不能自已。因為是夢,那些意氣風發的、狂傲的年輕的木心的形象,像雪片一樣紛紛落在眼前。於是我趕緊買來《張岪與木心》,第一篇就是寫木心如何衰老並縮小,與電影《返老還童》一般變得像個嬰孩,任人擺佈也任人撫摸其鬢髮,最終竟落得和年輕時一樣的命運——囚禁,只是這場囚禁發生在光滑平整的重症病房。
木心的形象讓我想起我的外公外婆。他的口音仍然是浙北的,溫和的村夫腔調;帽子、圍巾和大衣,老式的西服樣子,民國的,不過時。笑起來的眼睛和唇齒、緩緩說話的聲調都和我外公一模一樣。我外公也八十歲了。前些日子我外婆來我家,她勤懇彎腰的樣子像一隻蝦,永遠坐在凳子上,低著頭擇菜。很難想像吧,她竟然是當年杭州女子師範的學生,同班的朋友皆是省裡領導的女兒,她們的老師是民國走來的先生,但教的卻是俄語。
外婆每次來我家之前,我都希望能好好的待她。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是希望重拾那些幼年美好的經驗。她帶我看松樹尖兒上的滿月,我躲在門口便利店害她滿街巷的呼喚我,還有潮濕雨天伴著桂花香時,坐在八仙桌上等著她上菜。可是沒有了,美好的回憶磕到了堅硬的現實,她日漸萎縮的皮膚嵌在骨頭裡,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更顯得眼珠清涼,孩子一樣。她絮絮叨叨說著村頭的瑣事,誰家結婚誰家分房,那些兒時關於山海經和古詩詞的回憶,此刻卻顯得單薄。她變得容易疲憊,圓規一樣的雙腿卻仍然堅定的立在廚房做菜,那菜是她種的、她摘的、她洗的、她擇的、她炒的,但在我口中,卻常常寡淡無味。
我幾次想要和她交談,卻總是在吃過飯後上二樓,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有時候下來看見她呆呆地蜷縮在沙發上。我們家搬進了十樓,她不熟悉這裡,也懼怕電梯、電視、手機等任何現代設備,她只能坐在那裡,而我幾次不敢開口和趨近。我長大了,世界對我不再是童話,她對我也不再是引路者和撫育者,沒有孩子在身邊,她確確實實成了一個孤獨的老人。
半個月前,母親沒有商量和提前招呼的,就把外婆送回了老家。那天我難受的哭了很久,好像她要永遠離開我了。沒有,都會好的。我安慰自己,然而我確確實實知道她老了。
期末的時候,我做了一篇海德格爾和凱西爾哲學體系中時間概念之別的論文。對時間概念感興趣,大抵是成長的體驗。到頭來發覺,時間畢竟是無所謂有和無的,時間之流也無所謂是動或靜的,成長與衰老、誕生與死亡、有或無、沉落與被拋的,是我們自己罷了。那末,死又是如何呢?都説生命本身是無所謂意義的,要活一遭爲自己賦予意義。當我做羊毛氈娃娃的時候,我腦中浮現出的是古希臘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中世紀,西方人對生命的看法——所謂質料、如羊毛氈之羊毛,是我們的肉體,低賤的,可以被炸藥炸成一小塊一小塊,可以像杭州女子失蹤案一樣被親夫剁成碎塊,如無分別的——你也有、伊也有,如何顯出獨一無二的,我的意義?是形式讓我成為我,形式因一直發展到中世紀,便順理成章地成靈魂,靈魂乃輕盈的,來自天國,因墮入肉體才污濁,虔誠的信仰上帝必能回到彼岸,那奶與蜜之地,聖光籠罩之所。可諷刺的是,進入近代,這明顯高低貴賤分別的等級觀卻被達芬奇的發現所全然倒轉,人的靈魂——精神、自我意識竟是由低賤而與畜生無分別的肉身,因全然偶然的自然選擇,點點滴滴進化而來。所有引以爲傲的頭顱和心靈如何能夠承擔這發現和這代價呢?沒有天國,沒有上帝的時代,可説是現代的開端。
死亡,最爲明顯的展現了這殘酷的真相。若干月前,我的大姑父因爲癌症亡故。姑姑姑父常年經營我們當地有名的飯館,他自己也做過屠宰的生意。印象裏他永遠嘻嘻笑地在飯桌前招呼。他是最市井的俗人,但也最熱情,情緒都浮現在臉上,不遮掩。他喜歡吃、喜歡抽烟喝酒、喜歡招呼人,似乎可以日日夜夜地飲醉于煙霧繚繞之中,卻在今年初查出癌症,沒過多久就病逝。他們的老家因拆遷被夷爲平地,整個村莊只空落落的留下一個村委會的灰色水泥房,棺材停在水泥房裏。查出疾病后他們夫妻都信了耶穌,一塊印著十字架的紅毯蓋在冰棺上,他閉目如睡去。我望著他,再一次驚異于“靈魂”一詞的發明,沒有了靈的身體,喪失了形式的質料,眼見著近于往昔,只是空蕩的、靜默的,再也無生氣、無個性。
我們最後竟都會成爲這樣?木心以自己的身死,“以自己的性命的完結,給我上的最後一課”(陳丹青)。難以接受人終將一死的事實,難以接受我那引以爲傲的思想與頭顱,竟要依靠于沒有個性的身體。這一年來我做過手術,生過大大小小的病,每次方洲都勸我,要做身體的朋友——爲什麽不把你的身體想成你的朋友呢?要安靜的聼它給予自己的信號,要關愛它,不要强迫和忽視它。福柯曾在文集裏自問,那鏡子前的光頭是誰?他不滿意自己的長相,他不認識自己。或許我與他共享了這一份與身體的疏離。
閑閑散散、絮絮叨叨,我任由自己的情緒蔓延,如電影《春潮》末尾的流水,從城中的舞臺一直蔓延到郊外的湖。我喜愛這種感覺,或許這就是柏格森哲學概念中的“綿延”——“在綿延中,過去包容在現在裡,並且向未來‘持續的湧進’,在這種連成一氣的過程中,才有生命的永恆性。它生機勃勃,健行不惜。綿延像一條河流。這是一條無底的、無岸的河流,它不惜可以算出的力量而流向一個不能確定的方向。即使如此,我們也只能稱它為一條河流,而且這條河流只是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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