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我和我爸说过的话,不及我和我妈的百分之一。不过这毫不影响他的那些经历在我脑中永存不灭的事实。
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不,应该是更早。在我爸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时,他第一次听到了板胡的声音。
当时人们都住平房,他在院子里正劈柴准备烧火,从旁边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串优美的旋律。这是一位被下放的老艺术家在拉板胡的声音。
在此之前,我爸每天帮人放羊,挖沙子,清理下水道,搬麻袋...顺便上学读书。为什么会这么惨呢?因为我奶去世的早,我爷忙于四处奔波,无心照料家事。我爸身为大儿子,肩负着我叔和我姑的生活重担,只好每天拼命干活。
在此之后,我爸感觉这是上天让他听到的声音,他的人生会被这个声音而改变。于是,他完全忘了劈柴的事,拎着斧头就去隔壁院子找那位老艺术家了。
人家当然不收学生啦。那时候的人不像现在,甭管会不会,都想开班教课。我爸义务给老艺术家劈了两个月的柴,才肯收他为徒。
但是,我爸穷啊,学琴的前提是,自己得有一把琴。可他手上就只有一把斧子。老艺术家见我爸眼巴巴地盯着他手上的板胡看,心也软了,起身去屋里又拿出了一个琴盒。于是,我爸有了自己的一把琴。
他这一拿起来,就是一辈子。
在学琴的期间,其实我爸一点也没有放弃干苦力活挣钱的事。等于说,他每天要上学,要干苦力活,还要学琴。重要的是,这些事都没有耽误。
这就让他有了充分的理由来面对未来的我,每次我拉不好琴找客观理由时,他就说:“我那时候刚挖了两小时的沙子,手抖得不行,然后晚上回家了还继续练琴,你这算个啥?”
他当时一直期盼着18岁的到来。因为那意味着他可以毕业了,更意味着他可以报名参加艺术团的工作了。
在我儿时的印象里,艺术团里面的人真是千奇百怪。因为我见到大街上的人,他们都很正常。而艺术团里的人,似乎正好和外面相反。男的留长发,女的剪短发,老的留大胡子,少的剃光头。他们说话像唱歌,唱歌像骂人,骂人时,还是骂人。
我妈一直夸自己眼光好,除了我爸年轻时长得帅以外,就是他有一份艺术团的工作。她觉得这是一份超越了当时所有工作的工作。因为其他单位不是累身就是累心,只有艺术团,一边玩着自己的乐器,一边就把钱给挣了。
不过这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到了90年代,流行音乐风靡全国,没人喜欢听民乐了。
我爸和几个同事合计了一下,放手一搏吧,都爱听流行乐,那就搞流行的。于是,弹琵琶的去学吉他了,吹唢呐的去学萨克斯了,打扬琴的去学架子鼓了,而我爸,选择了贝斯。
我小时候,他经常让我听一首歌里面贝斯发出的声音。我说我听不到。他说,那你就没有音乐天赋,听到了贝斯声,才算进了音乐的门槛了。
等他们真正学起电声乐之后,才发现,这玩意真简单。因为民乐讲究个意念,很多技巧都是没法用科学去解释的,尤其是戏曲,没有什么固定的节奏,有的音,甚至不属于任何平均律。比如一个b7,要比正常的b7低,又要比6高,这上哪说理去?
等他们学好了电声乐后,便组团去了南方,而且还是最南,一直走到了海边。因为那里的舞厅比较火。有那么几年,我妈说一年365天,能回来5天就不错了。
那几年,每到周末,妈妈就把我从姥爷家接出来,骑车带我去市里唯一的邮电大楼。里面都是公用电话,得排队等好半天才能轮到我们。然而我个子太小,进到电话亭里也做不了什么,只知道妈妈在拿着电话筒,我趴在玻璃门上向外看。那些人好像都很喜欢这个地方,有的人对着电话笑,有的人对着电话哭,有的还手舞足蹈地在亭子里乱蹦乱跳。
我拽着我妈,问外面的人到底在干什么,她什么也没说,我发现拽着她的那只手,有点湿。
再后来,我长大了,南方的舞厅也过时了。我爸和那些同样神奇的人们也都回了老家。又过了几年,一个新的问题诞生了——我该考学了。
我爸把我推荐给了哈尔滨的老师,哈尔滨的老师又把我推荐给了沈阳的老师。高三时,我就去了沈阳,凭他对我的了解,我自己在那学艺,肯定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新征程。那时他每周末要去大庆教课,周一、二在老家上班,周三、四、五请假来沈阳看着我练琴。
四个月,他从来没有间断过一天。有他在的日子,我的琴技进步得飞速。他不想让沈阳的老师知道我的进步和他暗中相助有关。所以,他不让我告诉沈阳的老师任何关于他的事。他想让老师觉得我是个极其有天赋和领悟能力的学生。
然而,那次考试,我却考砸了。
我哭得一塌糊涂,我说我对不起你。我爸说,没事,人经历坎坷是好事,我是你爸,没什么对不起的,为了你,我去杀人都行。
我上大学之后,得知老爸患上一些疾病,说是需要锻炼身体,要减肥,那样才能好得快。于是,我学期放假回家后都会发现他瘦了一圈。
后来我也发福了,便问他怎么减肥,他说,每天早晚各去一次公园,快速走步10公里。别停。
这个不算方法的方法,他一直用到现在。我对我妈说,佩服他的毅力。我妈说,光有毅力哪够啊,他停下来了,病就上来了,他病了,你咋办?这个家咋办?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