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是我认识快二十年的朋友了,今年五十出头,在我们这三四线小城市里做建材生意。要说混得怎么样,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算小有成就。两套房,一辆合资SUV,银行里存着够他后半辈子勉强躺平的钱。
可老陈不开心,真的一点都不开心。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出来喝酒,两杯白酒下肚,眼圈就红了。
“老弟,我撑不住了,真撑不住了。”老陈抹了把脸,声音沙哑:“我这辈子,活得不像个人。”
我知道他又要开始那些说了无数遍的话,但作为朋友,我只能听着。
“你知道吗,昨天我又请那帮爷吃饭了,那些什么部长副部长,最大的不过三十五岁,最小的才二十八。”老陈又灌了一口酒,手有些抖:“一桌子人,没人正眼瞧我。开始还客气几句,喝开了就他们自己聊了,我根本插不上话,像个透明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最让我难受的是,他们空酒杯往桌上一放,眼睛都不带看我的,就等着我倒酒。那神态,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我五十多岁的人,给一帮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的人当服务员。”
老陈是从农村摸爬滚打出来的。十六岁辍学,跟着老乡进城打工,从搬砖小工做起,后来攒了点钱开始做小买卖,风里来雨里去几十年,才有了今天这点小家业。
“我这些年,是用膝盖和尊严换来的这点成绩。”老陈苦笑着:“见了谁都得点头哈腰,逢年过节送礼陪笑,生怕哪尊佛没拜到。有时候半夜醒来,想想自己这大半辈子,竟然想不起几件真正开心的事。”
老陈说他有抑郁倾向好几年了,去医院看过,医生给开了药,但他没怎么吃。“不是病,是心病,吃药有什么用?”
我试着劝他:“现在你的生意不是挺稳定了吗?少接点活,轻松点过日子不行吗?”
老陈摇摇头:“你不懂。我这心里空得很,没着没落的。你看看我家里,爹妈都是农民,所有亲戚朋友也都是农民。全家就我一个做生意的,竟然还是混得最好的那个。后面一个跟上来的都没有,全在工地工厂卖苦力。”
这话他说过很多次。老陈最大的心结就是觉得自家“根基太浅”,没有一个“吃公家饭的”,在社会上没地位,没人看得起。
“我请人吃饭,人家问‘陈总家里是做什么的’,我都没法回答。难道说全家都是刨地的?”老陈自嘲地笑笑,“这年头,做生意赚再多钱,在有些人眼里还是下等人。”
老陈的儿子小宇今年马上高三了,成绩很好,在市重点中学能排前几十名。孩子性格外向,能说会道,对政治历史特别感兴趣,梦想就是考公务员从政。
这成了老陈目前唯一的精神支柱。
“我就指望小宇了。”说到儿子,老陈眼睛里终于有了点亮光:“我必须把他送进体制内,必须看到他有出息的那天。只有这样,我这辈子才算没白活,我们老陈家才算真正翻身了。”
他紧紧握住酒杯,那力道,像要把杯子挤出水来:“我就这一口气吊着了。看不到小宇穿上那身制服,我死不瞑目。”
我试图开导他,说现在时代不同了,职业没有高低贵贱,让孩子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向更好。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知道说这些没用,老陈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了。他这辈子的经历让他坚信,只有进入体制内,吃公家饭,才能获得真正的尊重和地位。
那次聚后没多久,老陈又给我打电话,声音兴奋得发颤:“老弟!小宇期末考全校第十八名!老师说这成绩如果保持住,上985没问题!”
我能想象电话那头老陈眉飞色舞的样子。他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刻,大概就是听到儿子考了好成绩的时候。
周末,老陈硬拉我去他家吃饭,说要让儿子向我这个“有文化的叔叔”请教请教。
小宇确实是个出色的孩子,一米八的个头,阳光自信,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怯场。饭桌上同我侃侃而谈,从国际形势到国内政策,说得头头是道。
“叔叔,我想考人民大学,学行政管理。”小宇眼睛亮晶晶的,“以后想回来做点实事,咱们这里发展还是太慢了。”
老陈在一旁听着,脸上笑出了一朵花,不停地给儿子夹菜:“好!好!我儿子有志气!”
吃完饭,小宇回房间学习。老陈拉我到阳台上抽烟,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已经开始打听了,现在从上到下都重视年轻干部培养。小宇要是真能考上好大学,再考回来当公务员,前途无量啊!”
我看着老陈憧憬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为他高兴,终于有了盼头;另一方面又隐隐担心,他把所有希望都压在儿子身上,万一一切不如他所愿……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小宇就高三下学期了。学习越来越紧张,老陈也变得越来越焦虑。他每天变着法子给儿子补充营养,家里电视不敢开大声,手机调到静音,生怕打扰孩子学习。
四月份的一天深夜,我突然接到老陈电话,声音全变了调:“老弟,出事了...…小宇...…小宇晕倒了...…”
我急忙赶到医院,看见老陈在急诊室外来回踱步,脸色惨白。
“怎么了?咋回事?”
“学习太累了,这几天一直说头疼,我没当回事...…”老陈语无伦次,“今晚突然就晕倒了,吓死我了...…”
医生出来说,小宇是过度疲劳加上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晕厥,需要住院观察两天。
“爸,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小宇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轻声对老陈说。
“傻孩子,说啥呢。”老陈坐到儿子旁边,摸摸他的头,眼圈红了,“身体最重要,学习的事不急。”
那天晚上,我陪老陈在医院走廊聊了很久。
“老弟,我看着孩子躺在那,突然想通了很多事。”老陈声音低沉,“我太自私了,把自己的全部期望都压在他身上,逼得孩子这么拼命...…”
我拍拍他的肩膀:“现在想明白也不晚。”
小宇出院后,老陈变了很多。不再整天把“考公务员”“进体制”挂在嘴边,反而经常劝儿子别太累,注意身体。
有一次我们喝酒,老陈说:“我想通了,儿子的人生是他的,我不能把自己这辈子的遗憾和期望强加给他。只要他健康快乐,做什么都行。”
我惊讶于他的转变:“真的想通了?”
老陈苦笑了一下。“那天在医院,我看着儿子苍白的脸,突然问自己:我要的到底是什么?是儿子的成功,还是儿子的幸福?答案很明显。”
他喝了口酒,继续说:“我这辈子拼命想得到别人的认可,到头来,最不认可自己的人竟然是我自己。我不能让儿子重走我的老路。”
高考前夕,老陈和小宇长谈了一次。他告诉儿子,不要有压力,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未来。
小宇却笑着说:“爸,我不是为了你才想考公务员,我是真喜欢,真的想为社会做点事。你的经历让我更坚定了这个想法——我们要改变部分人对成功的狭隘定义,不是通过逃避,而是通过参与和改变。”
老陈跟我说这话时,眼里有泪光:“那一刻我才发现,儿子长大了,比我想象的更有思想,更成熟。”
高考成绩出来了,小宇考了全市前十名,完全可以上他梦寐以求的人民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老陈又请我喝了酒。这次他是真高兴,脸上每道皱纹都舒展开来了。
“我总算是都想通了,”老陈说,“不是体制给了人尊严,而是人给了体制尊严。我儿子将来不管在哪工作,都会是一个受人尊重的人,因为他懂得尊重他人,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夜色中,老陈送我出门,忽然说:“你知道吗?上周我又请那帮年轻部长们吃饭了。”
我心里一紧:“又受气了?”
老陈笑了:“没有。这次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空酒杯放在那儿,我就当没看见。他们自己倒。”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奇怪的是,他们反而对我客气多了。”
我笑了:“人啊,得先尊重自己,别人才会尊重你。”
老陈点点头,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市区,慢慢说道:“这辈子,我可能挺不直腰板了,但没关系,至少我儿子可以挺直腰板做人——不是因为他进了什么系统,而是因为他有自己的硬气。”
夏夜的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老陈背负了大半辈子的重担,终于换来了儿子轻装上阵、追求自己理想的自由。
这个故事或许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反转,但在我看来,老陈的转变比任何成功都更有价值。
真正的翻身不是从市场走进机关大院,而是从自卑走向自信,从求人认可到自我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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