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将

人们背地里都唤她“丑将”。

魏国的女将军，林未眠，一生骁勇善战，不输男子。与当今皇帝魏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据传，林未眠小时候是个极绝色的美女胚子。可惜，在七岁那年，刺客刺杀魏祯，她替他挡了一刀。

那一刀，正中脸颊。

刀尖凌厉地划开林未眠的左脸，霎时皮开肉绽，清晰可见那森白的骨头。

幼小的魏祯抱住林未眠，用手堵住她的伤口，可鲜血还是汩汩涌流，从他的指缝流向他的手臂。

她听见他说，放心，你不会死。从今往后，我有什么，你有什么。

十年以后，魏祯登上皇位，不过十九。彼时，林未眠十七岁。

他许她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甚至是一方疆土。

林未眠摇摇头拒绝了，她藏在雪白面纱后的眼睛充满苍凉的笑意。

魏祯听见她在空旷的大殿上一字一句地说：“请陛下允许我驻守边关。”

魏祯闭上眼，神情哀伤：“未眠，边关极苦。你......可思量好了？”

“是。”

出发那天，林未眠骑上一匹纯正的汗血宝马，那是魏祯送她的礼物。

不爱红妆，爱武装。

这是最好的离别礼物。

魏祯站在城墙上，目光落在林未眠身上：若你再回头看一眼，我定收回成命。

可惜，林未眠似乎听见了他的心声，一次都未曾回头。

在边关一待便是六年。

这六年里，林未眠吃过生肉，睡过戈壁滩，杀过比她强壮很多的敌人。

起初瞧不起她的将士渐渐改了心思，皆尊称她：林将。

啖生肉，战强敌。

林家女将的名声一传千里，连京城也听闻几分。

有大臣忌惮林家日益强大的势力，在皇帝身边吹耳旁风，暗示林未眠有威胁君主之力。

收回虎符。这才能坐稳天下的位子。

魏祯沉默地坐在大殿之上，他的眸子晦明不清，终是点了头。

一纸诏书加了急，送至边关。

林未眠和众将士跪在地上，听使者朗道冠冕堂皇的内容。

所有人都愤愤不平，但又不能表露。只能咬牙切齿地以手锤地。

林未眠似乎很平静，她从容地上前接了旨，问道：“公公，可还有什么需交与我？”

“林姑娘果真天生聪颖。这里还有一封皇上的亲笔信。”公公尊敬地将信奉上，陪着笑脸。

信封是用上好的宣纸制成，透过信封可以闻见淡淡墨香，那是他的亲笔。

林未眠不知有多久没有收到他的亲笔来信了，这一刻忽然很想好好珍藏起来，哪怕这是一道催命符，她也甘愿。

林未眠一个人坐在帐篷中，小心翼翼地启了信。信的内容无非就是表述这几年的思念之情，以及感谢她驻守之义。

最后，他说他即将立后，希望最好的友人前来见证。

林未眠忽然想起他俩已经很久未见了，记忆里似乎连他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不清。

但她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双紧紧抱住她的手，还有他的声音。

“未眠，朕许你无边荣华，或者是一方疆土。可还满意？”他望着她的眼睛，神采奕奕。

林未眠真正想要的，她不会提，他亦装不懂。

这世间无一不真，无一不假。

她看不透了。

林未眠骑上那匹汗血宝马，一骑绝尘。

待她到达京城时，已过去三日。

林家的人早早地等在城门口，因为林未眠的缘故，林家在京城的日子过得舒心极了。林父从厌恶她丢脸到对这个小女儿上了心。

亲情是林未眠用命换来的。

林未眠回府洗去一身风尘，只淡淡挽了个髻，坐于镜前。

原先乌黑的秀发因为无心打理，变得略显枯黄。此时的林未眠像一朵枯萎的花，没有光彩，没有艳丽。

脸上深深的疤痕更是狰狞。

“嗤！”林未眠盯着镜中的自己苦笑一声。

明日她就要进宫去见他，还有那位新后。据说新后是宰相之女，生得美丽端庄，如国之牡丹。

“林未眠，你到底在奢望些什么！”她在心底狠狠地骂自己，却又止不住地难过。

魏祯在宫中设宴并大赦天下。所有人感恩皇帝仁慈，更将帝后爱情传为佳话。

连民间稚子都知晓一二。

林未眠照旧蒙上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

她换上女儿装，跪拜在大殿。

亭亭玉立，清丽佳人。

魏祯连忙扶起林未眠，只是在触及她的手时忍不住红了眼眶——那双手早已遍布伤痕，不似女儿般娇嫩。

“你受苦了！”

林未眠浅浅笑道：“皇上今日大喜，无须提此小事。”

一旁的大臣打着圆场：“林将乃一代女中豪杰，想必不在意此等小伤，可敬可敬！”

魏祯突然神色一冷：“她也是人！岂非不知疼痛？”

林未眠心底忽然一疼，说不清是悲是喜。

立后仪式在吉时进行，林未眠终于见到了那位才貌双绝的新后。

凤冠霞帔，眉目如画。卿乃佳人，举世无双。

只是，那张脸，竟与自己有七分相似。

林未眠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此时所有人都跪着，没人注意到她摇摇欲坠的内心。

晚宴上，帝后皆换了轻便的喜服，像极了民间一对恩爱的夫妻。

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林未眠默默地喝着酒，期间有人来敬酒，她也毫不推辞。

酒力不胜，终是醉了。

林未眠踉跄着来到宫中一处凉亭，打算醒醒酒。

半梦半醒之间，似有人在轻轻为她执扇。

“你还是这个样子。”魏祯定定地注视着她。

“什么都不肯说，什么都……不肯和我说。”

“你为什么要恶心我？”林未眠突然睁眼，扣住魏祯的手腕。

魏祯被吓了一跳，随即镇定下来，轻道：“你醒了？”

“她与我有七分相似。魏祯，你何必如此？既假装不知我的心意，为何不一直假装？”

“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林未眠连续的质问令魏祯慌了神，两人都未注意到暗处有一人。

“未眠，我……对不起你。”

林未眠倏地放开他的手，跪下来：“末将失礼了。”

魏祯注视着她一步一步走远，终是不敢上前拉住她的手。

“你是我最好的友人，是我最赤诚的将军，是我……藏在心里无望的爱人。”

魏祯眼里翻涌一阵痛苦，他是皇帝，看似无所不能，实则处处受桎梏。

连自己的心爱之人都不能护住。

转眼间，帝后大婚已过半月。林未眠须回到边关。

朝中却响起了争议之声。

放虎归山，谋逆之心，林家势盛，稳固皇位……

魏祯最近频繁听到这些词，眉头紧锁。

“臣以为，皇上应斩草除根！”宰相在朝堂上朗声请示。

“砰！”魏祯将折子狠狠砸下去：“朕说过，谁敢动林将，谁就死！”

“皇上这么维护林将，不太好吧？”

“据传皇上对林将余情未了，莫不是真的？”

……

朝堂之下，大臣们窃窃私语。唯有宰相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林府。

朝堂上的所有流言蜚语一点不落地传入林未眠的耳中。

今日皇后悄悄召她进宫，疾言厉色地斥责她的行为让皇帝为难。

“林将，边关苦寒。你一位女子还是不要回去的好。我已替你向皇上请求，配一门亲事。皇帝他，答应了。”

皇后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眼里的戒备却分毫不减。

魏祯，他答应了？

林未眠浑浑噩噩的回到府邸，又听闻朝堂吵闹不停。

思绪忽然飘回幼年，遇刺那天。

她明明可以躲开刺客的攻击，分毫不伤。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她挺身而上。

也许是因为那一刀，正对着魏祯的心脏。

她仍旧记得刀尖触感的冰凉，还有鲜血淋漓的炙热。

曾以为用性命换来的情谊能历经磨难，固若金汤。

可如今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岁月。

回不去了。

魏祯想保她，就必须挣开宰相等人的阻挠。可扶他上位的，就是宰相。

这是一个死局。

林未眠头疼地揉揉眉心，似乎下了一个决定。

破晓时分，林未眠独身一人跪在宫殿之外。晨光之下，褪去战甲，她亦不过是个女子。

略显单薄的身影倔强地跪了一个又一个时辰。

终于，太监传来消息：皇上有令，允林将之请。

林未眠呼出一口气，苍凉地笑了笑。

三年后，江湖传闻一女子武功高强，救死扶伤，只不过脸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甚是怖人。

人们尊称其为林娘。

“为何不蒙面？”有人好奇。

“我不在乎了。”林未眠淡淡地回答。

人就是这样，行过山山水水，走过天堂地狱。执念化了，便云淡风轻了。

没有人注定要困一辈子。

也没有人注定要守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