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门

那是一间面对着小区大门的人家，一楼，有一个大院子。可是很久以来，那户人家的门一直是锁着的，房屋是空着的。

大概3，4年前的一天，她搬了进来。

40岁左右的女人，黑黑的皮肤，圆圆的脸盘，壮实的身子。可是一笑，两只不大的眼睛眯成了月牙，薄薄的嘴唇咧开，露出白白的牙齿，有一种朴素的妩媚。

除了留了两小间卧室，她把家改造成了几间大教室。因为附近有一所小学，她办起了小饭桌。

总是看见她围着围裙忙进忙出，孩子们打打闹闹，路过的时候心想：小饭桌生意不错嘛！

可是让我着实注意到她的与众不同的，却是那帮孩子们的表现：冬天的中午，孩子们在门口的小广场嬉闹，在紫藤架上荡秋千，那份自在宛如像在家里的院子里游荡。而她站在门口吆喝一声，就像喊自己的孩子一样，孩子们就像小鸡仔儿听到老母鸡的召唤一样聚拢过去，各自吃饭或者做作业或者休息。

后来她真的就养了一窝小鸡。暖暖的阳光下，小鸡仔们叽叽喳喳地呢喃着，孩子们也叽叽喳喳地围了一圈，彼此看着都特别好奇的样子。小鸡褪了绒毛以后就不见了，而她，依然是围着围裙忙里忙外：买菜做饭，督促孩子们写作业，接送晚归的孩子们。偶尔闲下来，还带着孩子们在门口的小花坛里种花种菜，耐心地解释种的都是些什么花儿什么菜。

她总是笑眯眯不急不燥的，仿佛多忙的活儿也不是事儿。反而，她是非常享受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孩子们偎着她，也好像她就是他们的一位姨妈似的。

后来，她又把院子里搭了顶棚开了一家超市。院子被收拾得非常利落。半边是超市半边养了一些花花草草。即使是夏天，走进院子里也感到非常荫凉，开一个电扇就觉得凉风习习。而我自己家在顶楼的阳光房夏天简直就是一个烤箱啊！我还专门去她的院子里观摩。原来她家的顶棚和院墙之间留有间隙透气，棚顶上还铺了厚厚的隔热垫。加上一楼大树的绿荫，怎么不凉快呢？而且这些活儿都是请她家里的亲戚搭手帮忙做起来的，活儿做得可真漂亮啊！

原来她的娘家在市郊有块葡萄园，她自己因为孩子想上市里的小学所以买了这间房子，一边办小饭桌一边供孩子上学。

她儿子很像她，黑黑壮壮，大脸盘，憨厚里透着可爱。超市开起来之后，那孩子会在放学后一边写作业一边给妈妈看店，有时还带着被托管的孩子们一起。那些孩子们也会随手从超市里拿吃的玩的，自己把钱丢在柜台上的钱盒里。

她更忙了。孩子们的吃饭和管理，有时下着大雨还要蹬着三轮车送孩子们回家；超市的进货也是她。天热起来了，她从自己家里运来西瓜、葡萄摆在门口的大凉棚下卖。最让我感到方便的是，她让家人从乡下收鸡蛋出售，新鲜又及时，冬天下大雪时都没有断过。从那时起，我家里吃的鸡蛋就被她承包了——好像不止是我家，小区里的人都爱上了这种便捷和实诚。她甚至会从乡下带来晒过的鸡粪，做为花肥半卖半送给小区里种花的人们。

暑假里她又养了两条乖巧的小狗狗。白天安静地躺在笼子里看着孩子们来来往往，早晚放出来在门口的长廊里撒欢。而她站在门口吆喝一声，狗狗们就乖乖地回家了。天冷的时候，在中午的阳光下，她在门口给狗狗们洗澡。仔细地洗好擦干，交给旁边某个乖巧的小女孩抱着晒太阳，再接着洗下一个。后来一只小母狗生了小狗仔儿，被她喂得一个个滚瓜溜圆，断奶后全部被小饭桌里的孩子们买走了。

前不久，她回老家的时候，又在路边救回来一只流浪狗。那只狗狗被过路的汽车压坏了一只前腿，卧在马路中间不能动弹。她先是用衣服包着，把狗狗挪到路边，回过头来又想了一想，还是放不下，就把狗狗抱上三轮车带回家了。回家之后精心照料，又是喂药又是贴膏药，狗狗终于痊愈，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了。她和我聊起这件事的时候，眼睛、嘴巴又笑弯了。

该聊聊她的老公了。她的老公是一个白皙，看着很温和的人。个子不高，话也不多。他大部分不在这个家里，我想是留在乡下忙农活吧。好像她也不太需要他的帮忙，他来了之后也只是默默地做一些力气活。买东西时要是问到他，他还要去问价格，业务好像还没有儿子熟练呢。但是他要是在家里，周末傍晚有时候能在路上碰到一家三口一起出去散步。但是反而，她和孩子都好像没有在店里显得那么鲜活、自在。

这是不是一个很普通又很温暖的小家庭呢？尤其是她，朴实又勤劳，就像土地本身，有一种沉稳踏实的安全感。所以我很喜欢去她这个小店。看她不忙就趁机和她闲聊几句。

然而（是的，然而，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的，然而……），忽然有一天，我看见她在朋友圈里发消息，低价出让货架和货底。而在这之前，她的朋友圈里除了小饭桌的相关业务之外，发的都是一些朴素的励志鸡汤。

等我再到她的小店里买鸡蛋时，我急切地询问她：“难道你是不想做了么？干的好好的，怎么就要出售货底呢？”本来笑盈盈的她听到我的话，慢慢停下手里的活，转过头来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是啊，我不干了！”

原来，她的老公，那个看着温和又老实的人，对于自己的老婆如此抛头露面长期以来非常不满，两人都为此争吵许久了。做小饭桌难免会和家长有交集，也难免会和男性家长有联系，这都会让他产生抑制不住的怒气。

就在前几天，当她和一位爸爸聊孩子的事情时，他冲了出来，当着一屋子的大人孩子，质问那位爸爸是不是离婚了，为什么要撩拨别人的老婆！“一屋子的人啊！这都不是第一次了！”当她说到这一段时，嘴巴紧紧地抿着，双眼看向我，已经擎了泪了。

我瞬间无语，善于安慰人的我说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话。

“那你关门后打算做什么呢？孩子上学怎么办？”我只能问问她以后的安排。“关了门出去打工啊！孩子送去寄宿。要不还能怎么办？”她回答到。

我又陷入无语。

她接着说：“我就是放心不下这几条狗狗。特别是刚捡的这条。过两天我把它们送到乡下去，那条伤腿还没有好透呢，我一定要求我姥姥照顾好它。”说到这里，她的眼泪彻底滚落下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每天路过那里，门都是紧紧锁着，门前的遮阳篷也拆了。旁边的墙上贴着广告：此屋出售，非诚勿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