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安高铁站
蓬安火车站
蓬安的老街,向来是泥水横流的。我少时离家,每每出门,必得先步行三十余里到县城,脚下踩着嘉陵江边那黏腻的泥土,鞋底便厚了一层。那时节,汽车站里熙熙攘攘,人声嘈杂,人们挤着、挨着,有时候,仿佛沙丁鱼装在铁皮罐头里,连呼吸都是奢侈的。
如今归来,竟建好了在县城东南角及县城以西两个火车站,像是给这老城插了一对铁翅膀。东南角站小而精致,古朴典雅,西站宏阔轩昂,气派精美,中间夹着一条条铁轨,在阳光下闪着光亮。动车组不时掠过,排出一串串白气,倒像是嘉陵江上起了雾。
我站在西站的月台上,看那"和谐号"缓缓驶入。车身银白,窗明几净,里头的人或坐或立,神情悠闲,与当年汽车里那些愁眉苦脸的面孔已然不同。站台上电子牌翻动着"成都东"、"重庆北"的字样,我想起二十年前去重庆谋生,坐的是破旧大巴,在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一日,下车时骨头都散了架。如今乘高铁,不过一个时辰,竟能饮罢早茶出发,午时便可坐在朝天门码头吃火锅了。
站前广场上,几个农村人席地而坐,身边放着竹筐。那是新摘的锦橙,黄澄澄的,还带着绿叶。问之,道是相如镇那边来的,趁早摘了果子,搭第一班火车进城卖果子去。"如今火车快,果子鲜着就卖掉了,价钱也好。"一个老汉咧嘴笑,露出几颗黄牙。我识得这锦橙,是蓬安特产,往年因运输不便,只能在本地贱卖,如今竟能朝发夕至,远销成渝两地了。
县城里的老朋友周君,在站前开了家茶馆,专做候车人的生意。我去坐时,他正与几个客人摆龙门阵。"你们晓得么,上个月我女子在成都发高烧,我下午得了信,晚上就到她床前了。"周君拿长嘴铜壶给客人续水,手腕一抖,水线准准地落入茶碗,不溅一滴。"放从前,等汽车转火车,起码一天工夫,现在嘛,跟去趟茅厕差不多。众人都笑。”我想起父亲病重那年,我在江苏无锡接到电报,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天,到家坟都垒好了。倘若那时有高铁,或许还能见上最后一面吧!
傍晚时分,我漫步到嘉陵江边。江水依旧,只是岸上多了条滨江大道,路灯次第亮起,如串串明珠。对岸司马相如故里的灯火也稠密了许多,想是旅游的人多了,带活了那头的生意。一艘游船正缓缓离岸,船上的霓虹映在水里,被波浪揉碎又拼起。这游船也是新事物,专载了游客看嘉陵江太阳岛、月亮湾,从前哪有这等闲情逸致。
次日清晨,我乘公交去东南角的火车站。车上遇见中学时的张老师,他已退休,年过九十,正要去南充看孙子。"现在一周去两回,早上去,下午回,比去趟菜市场还方便。"张老师扶了扶老花镜,"孙子跟我亲得很,上回还问,爷爷怎么天天来呀。"我想起他当年去南充学习,总要提前一天出发,背着干粮,住三块、五块钱一晚的旅社。如今这般便利,倒叫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东南站虽小,却也热闹。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自拍,背景是"蓬安"两个大字。问之,是成都来的大学生,专程看百牛渡江的奇观。"看了攻略,说这里早上有百头牛游过江去吃草,傍晚又游回来,特别神奇!"一个扎马尾的姑娘兴奋地说。我点头,这确是蓬安一景,只是从前藏在深闺人未识,现在倒成了网红打卡地。不远处,几个农民挑着空担子出站,想必是去城里卖了山货回来。他们的扁担轻快地颤着,脚步也轻快。
回到老街,见阿三的杂货铺还在。他正往手机上戳戳点点,见我来了,忙显摆新学会的网购。"昨天下的单,今天火车就给捎来了,快不快?"他指着柜台上的一包零件说。我细看,是台小电扇的配件。"现在修个电扇都不必跑来跑去了,网上啥都有,火车啥都运。"阿三得意地笑。记得从前他家屋顶漏雨,买片瓦都要托人去南充捎,来回得二三天。
夜幕又垂,我站在窗前望那江上的桥。从前只有一座老桥,如今又添了新桥,更远处还有铁路桥,三桥并立,灯火通明。偶尔有火车驶过铁路桥,灯光连成一串,像是谁把珍珠项链遗落在了江上。
这桥,这路,这铁轨,究竟改变了什么呢?是锦橙能卖更好的价钱?是游子归家不再艰难?是老人多见了几回孙辈的笑脸?抑或是这偏僻小县,终于被织进了时代的网里?我想,大约都是的。
江风拂面,带着湿润的泥土气。这气息与二十年前并无二致,只是江畔的通途,已悄然改写了这片土地与远方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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