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条从南到北的大沟把村西头的十多户人家,好像分离了出去,成了寂寞孤岛。
村子里有个很富有情怀的泥腿子,又给起了个高雅的名儿:西下川。沟东还是叫李大骡子村儿。
也许该怨这条沟,让村庄出现了裂痕,也许该感谢这条沟,它让西下川的乡亲被孤立后更加亲密,抱团取暖。
我小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心里,过了那条沟,就感觉去别的村庄走亲戚。而在西下川,我就感觉这里可以恣意撒野。
上树摘榆树钱儿,搭梯子上房掏家巧儿窝。谁家的柳树先绿了,我就折一根,小心地把柳枝的绿皮在枝干上拧得滑溜溜的,把那根光光的棍儿往出一抽,就出现了一个柳皮管。
把两头用小刀修理一下,就成就了柳笛一枚。我可以做无数根柳笛,有时鼓着青蛙肚皮一样的腮帮子,豪迈地吹出带着柳香的笛音。在西下川的岑寂里嘶鸣。
我小时候也不爱说话,但爱玩儿啊。在西下川我谁家都出溜,玩儿出千姿百态。
有一天,我妈来陈老奶家串门,我也跟来了,和我家前院的小蜜蜂(爱起外号的村里人因她的眼睛小而得名),拿个锥子在陈老奶家的泥烟囱前边扎大鱼。
这个锥子还是我和小蜜蜂从灰堆里扒拉到的宝贝呢。刚开始我们俩个以为是金的,谁要看都不让,后来有人说那是铜的。才拿出来不怕被人抢,光明正大地用它扎过无数条的大鱼。
所谓扎大鱼就是在泥地上画个鱼,有头有尾,两头扎,一人扎一头,尾那边往鱼头这边扎,鱼头那边往尾这边扎,谁先到达头或者尾,谁就赢。但不能扎到鱼身之外。
我们两个正扎得津津有味时,陈老奶的老闺女陈四姑就光个膀子,穿个裤衩披头散发地跑了出来,跑到烟囱后就开始打起滚儿来,一边打滚儿一边喊:"我不活了,死了算了!"
要知道烟囱后就是她家的茅坑啊,虽然那茅坑周围的地方不大,但她打起滚儿来,还是有足够空间的,只见陈老奶和我妈都跟来了,就听我妈说:"小四儿啊,你到底喝没喝耗子药啊?你快说呀!"
陈四姑也不说喝没喝,就一直滚着,要知道她可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啊。
然后我妈就冲陈老奶说:"给她灌狗屎吧,她一反胃,就把药吐出来了。"
我和小蜜蜂大鱼也不扎了,自告奋勇地请命我们两个可以把狗屎找来。对于我们西下川,每一家都差不多有一条土狗,狗屎很容易找到。
当我们俩个乐呵呵地拿着半拉碗装着的狗屎回来时,我妈接过去,对陈老奶说:"给她灌进去吧,如果不把耗子药呕吐出来,恐怕没命了。"
陈老奶听我妈的,就看我妈把狗屎端到正在打滚的陈四姑跟前,又问了句:"你到底喝没喝老鼠药,要是喝了,我就真给你灌狗屎了!"
陈四姑一看这架势,是要真灌啊,就把牙齿咬得紧紧的,不张嘴,我妈用手去掰她的嘴巴,在即将就要掰开她紧锁的牙关时,陈四姑终于吐出了实情:"我没喝耗子药,别给我灌了!"
我妈手里拿着的那半拉碗缩了回来,又被还到我手里,我像摔钢炮似的就地摔了个响,听着还挺好听的。
陈四姑之所以打滚说自己喝了耗子药,是因为她跟村里的王才恋爱了,那时候可是伤风败俗的事儿。整个村庄的婚姻还被媒妁之言笼罩着。
陈老奶家没儿子,就两个闺女,之所以叫她陈四姑,是因为陈老奶还收养了个闺女,排行老大。而且把陈老爷的侄儿也排到他家的孩子里,占着老二的位置。也许是想男孩想疯了,有一种心里上的满足。
陈老奶家不知为什么,在西下川算过得很好的,也许是孩子少的原因吧,也可能都是女孩吃得少的缘故,总之,她的老姑娘陈四姑被惯得上了天。
陈四姑这次的作妖终于令陈老奶陈老爷妥协,答应了跟我家前院的王才订婚,虽然王才家穷得叮当响,家里四个男孩,两个闺女。
陈四姑在我们西下川又开了未婚先孕的先河,乃至我们整个李大骡子村儿。
陈四姑结婚后就住在我家的西院,挨得更近了,我一翻墙头就到她家,我在她家玩儿的时间多过别人家,因为陈四姑家有一种令我着迷的新奇,这在别人家是没有的。
吃饭的时候如果陈四姑跟王才吃得高兴了,两个人也不顾他们幼小的女儿在旁边哇哇乱叫,就拿着筷子敲着铝盆倒过来的底儿,或者是水瓢的底,只要能敲出响的。欣欣然唱起二人转来。
王才一句:"……哼!害我安心煮沸汤,举起皮鞭将贱人打……"陈四姑接过来唱道:"打得我筋骨酥遍体伤……"
不好的时候王才就真拿了皮鞭往死里打陈四姑,那次我去她家正赶上王才拿着皮鞭房前屋后地撵着陈四姑打。
陈四姑白花花的后背上一条条带着血迹的印痕,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陈四姑一边跑着,躲着王才的皮鞭,一边撇着嘴哭骂着。
她的嘴下唇长,撇起来时把上唇都盖没了,形成一个很可怜又可笑的形状,像是噘着又像是撇着。她赤着脚,披头散发的。
后来,被王才撵的从房前屋后,又跑到前院她婆婆家,看她公公婆婆也不出来阻止他们的儿子,又开始在整个西下川跑来跑去。
引得这几户人家都出来围观,王才手里的皮鞭被有力气的男人夺去后,才停止了追打。
接下来是陈四姑见人就显摆她的伤痕,撇着嘴控诉王才的罪行。
其实王才打她,那都是因为陈四姑的败家。她跟村里的老娘们是有天壤之别的,人家都勤俭持家,贤妻良母型的。
关于钱,陈四姑有一个花两个。没有就借。关于穿着,今天这件衣服穿得好好的,明天看着不好看了,就把它剪了做个枕头。
关于吃的,有一个鸡蛋也得煮了吃。留不到明天。至于干活儿,她家的菜园儿总是荒芜的,结不出一个黄瓜来。
家里被她败活得,窗户漏眼儿,炕席破得可以拿去遮狗窝,不过狗窝也得漏雨。陈四姑有一样好,她吃东西的时候我碰上的话,会分给我吃。一点儿也不小气。
在我十多岁的时候,陈四姑和王才就去七台河了。
王才下井挖煤。可是只过了两年,王才就自己回来了,回来那天晚上,他就来到我家。
一进屋,我妈就亲热地说:"王才,你们回来了?广兰(陈四姑大名)咋没跟你一块儿来串门呢?"
只见王才伸出一只手来,"咋整地,手指头咋掉下一个呢?"我妈惊慌地问。"二嫂啊,别说了,说起来话长了!"
"手指头是不是在煤窑下井时碰掉的?"
"哪是啊?陈广兰要跟人家挖煤的林大手跑,我威胁她说‘你要是跟林大手走,我就把这个手指头剁下去!’可是她头都没回就走了,我这根手指头就没了。"
我妈气得直骂:"这个小四儿,咋能说走就走呢,两个孩子还那么小!这是干的啥事儿。"
"怪只怪我太痴情了,这个手指头算白剁了。"
我妈接过说:"就是呗,你这人多傻,怎么也不能伤害自己呀,还有两个孩子呢。"
那年王丽八岁,王军六岁。王才真是又当爹又当娘的,他这时已搬出西下川了,自己在我们骡子村儿建了三间土坯房。
农忙的时候在家种田,闲了出去打打零工,家里的王丽也一天天长大,也能照顾弟弟了,她很小就学会了烧饭。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王丽也长成了大姑娘,王军也体格魁梧。一家三口过得也其乐融融。
这天,王才扛个锄头刚从田里回来,刚走到家门口,王丽就跑了出来冲他喊:"爸,村委会有人来咱们家了,说齐齐哈尔市有个救济院里,住着个流浪的女人说你是他丈夫。"
"瞎说!怎么可能呢?我哪里会认识流浪女人呢。"王才一边脱下身上的汉衫,一边冲着他女儿说。
第二天村委会又来信儿了,让王才马上去村委会。说那个流浪女人就是陈广兰。
王才一听傻眼了,她怎么能回来呢,这都多少年了。孩子们都拉扯大了,她却恬脸回来了。肯定林大手不要她了。
两个孩子能让她回来吗,于是就问王丽和王军,要不要她们的妈妈回来,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坚决不让她回来,我们小的时候,她就跟人跑了,现在人家不要她了,抛弃她了。才想起我们。这样的妈要她有啥用。"
王才这些年也是那个恨啊,一看那个断了的手指头,就气得牙根儿直。所以就把这事儿放下了。坚决不去救济院接陈四姑。
村委会的人看王才坚决不捋这份胡须,就转移了视线,找我们村儿里的陈三儿,陈四姑的亲姐。
亲姐毕竟是亲姐,再不好也是一奶同胞。于是她三姐破马张飞地去了齐齐哈尔,把陈四姑接回了村子。
可想而知她当时的落破,穿的衣服都是救济院给的,回来就住在她三姐家,见到村里人就撇撇地哭,嘴还是噘得老高。烟还是抽着,是她三姐家的叶子烟。
王才和两个孩子有半年没理她,后来王丽订婚,她三姨陈三儿就对她说:"你妈再不好也是你妈啊,让她回来给你过礼吧。"
王丽已经寻思了半年,看她妈实在可怜,就对她爸说:"让我妈回来给我过礼吧,她毕竟是我妈。"
后来王才答应了陈四姑回来给女儿过礼的请求,却没有让她回来住。可陈四姑给闺女过完礼后,就死活赖着不走了。王才和两个孩子没招,就又在一起过了。
我今年春天回村儿的时候,那天我和二姐正在大姐家的炕上唠嗑,就听外屋门口我大姐跟谁说话,我们两个的眼睛就不约而同往门口瞅。
我二姐笑着说:"听这声就是老陈四姑。"正说着呢,陈四姑就费劲地驮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进屋了。
她把背上的孩子先放到炕上,那个小女孩怯生生的,看到生人就要哭。大姐二姐就忙着哄孩子,一会儿给找玩具一会儿又找好吃的,这孩子总算坐在她奶奶的腿上保持了安静。
"这孩子啥时候回来的?我才听说你回来,就过来看看你。"陈四姑亲热地盯着我说。
"都回来一个星期了,在拜泉呆着了,拜泉那里有点儿事儿,昨天才到我大姐这里。"
我像见到亲人似的往陈四姑跟前凑了凑,"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你妈那人可是好人那!就是死得太早了,跟你们住邻居时,你妈对我可好了,你家有啥吃的都给我。"四姑说着眼里竟有泪花闪烁。
"四姑,这孩子是王军家的吗?我记得王军就一个男孩啊,那孩子都十几岁了吧?"我指着那个小女孩问。
"你还不知道吧,王军媳妇不是跟别人跑了嘛,跑了五年又回来了,回来呆一年多,把这个孩子生完又跑了!"
陈四姑一边说一边叹气,还慈爱地用手去摸坐在她大腿上的,那个小女孩的头。然后又说:"家里就剩我和这个小孙女在家了,大孙子在三道镇寄宿学校上学呢。你四姑父和王军都出去打工了。"
陈四姑的脸上虽然擦了粉,却也遮不住将近六十岁的沧桑,她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她笑的时候还是嘿嘿的,嘴巴一说话还撇撇着。貌似噘着。
她大腿上的小孙女总往她怀里拱。看着没妈的孩子总觉得可怜。也许孩子的妈妈还会回来,然后就不走了。这只是也许。谁知道呢。
看着陈四姑怀里的小女孩怯生生的模样,我想起了当年陈四姑在平静的西下川掀起的微澜,只是这次她的儿媳妇又开始了怎样的兴风作浪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