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猛子

冬天的乡村黄昏，到处弥漫着的是温馨的气息。相比较早饭，人们的晚饭吃得特别早，黄昏时袅袅的炊烟，就显得更加的轻盈、柔和。

晚饭过后，人们最喜欢做的事便是背着手到田埂上走走，看看这片承载着来年希翼的土地，与邻里拉拉家常。天色渐渐暗下来，白天与黑夜过渡期的天空，柔软得像绸缎，交织在人们的心里。

自初中毕业外出闯荡，已经三十多年没有回老家了，这次回乡，我打算多住些时日。晚饭过后，我随母亲在村里新修的水泥道上走走。母亲年纪大了，不能让她再去田埂上走了。冬日黄昏的落日将裸露的枝桠映照在地上，似一幅粗略的素描，不那么认真的笔触只留下一抹痕迹，耳旁不时传来鸡鸣犬吠的声音，我有些自失起来。

迎面疾速走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撞了我一下，他没有说什么，又急匆匆地往前赶去了，一边走，还一边敲着锣，嘴里喊着：帮忙的性点急哦！(赶快哦)我想叫住他，可是已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我只记得他是村里有名的二傻子。

母亲说，他叫青猛子。是的，青猛子，我记得了，小时候，他因偷邻居家菜地里的黄瓜被抓，被他酗酒的父亲罚跪在地坪前用牛绳抽。在老家，猛子就是傻子的意思，他的本名叫什么，我已经忘了，问母亲，母亲也只说不知道。

母亲说，青猛子是村里公认的廉价劳动力，哪家有个红白喜事的，就会有他的身影。主家会交待一些不费脑力的活。若是喜事，便让他搬运饮品，若是白事，则让他拿着锣满村敲，图个热闹。这下，他就是在为村里前一天去世的老人敲锣。村里的丧事，不知什么时候办得比喜事还热闹还讲究了：四天三夜的道场，请乐队，唱大戏，请专业人士哭灵，倒也办出了一派祥和一派喜气。

第二天老人出殡前，我看到青猛子站在灵堂之外(他是不会被允许进入灵堂的)，对着老人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一躬，还掉了几滴泪。

“你和去世的老人是亲戚？”我很好奇，我知道青猛子家离这还有两三里地，应该不是特熟识。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要鞠躬，怎么还掉眼泪了？”

“给死人磕头，掉眼泪不是一个活人该做的事吗？”

他的反问，我居然无言以对。

丧席开始了，青猛子坐在我的旁边，同席的还有几个中年男子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席间，大家谈论着另一位七月份去世的人，五十多岁的剃头匠，因农村已没有人愿意享受这种上门服务，只能重新择业，在工地上打零工时中暑死了，他的儿子拿到了五十多万的赔偿金。

“能赔这么多钱？”傻子睁大了眼睛。

“要不你也死一下，说不定钱更多。”一个中年男人笑着说，一块冷牛肉从口里滑了出来。

“我会发财的。”青猛子笑了，露出香蕉皮似的牙齿。

“你要是这样，说不定还能到地府里享享福，你弟弟妹妹在人间也可享享福。”另一个啃着鸡腿满嘴流油的中年妇人说。

听了这话，青猛子便离了席面，拿一次性餐盒夹了许多菜，走了。

听说青猛子家很穷，他很小的时候还是比较聪明调皮的，父亲是个无其他手艺的地道农民。八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多年后才找了继母，生了比他小很多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贫穷，父亲的酗酒，继母的尖刻，挨饿、挨骂、挨打成了青猛子的家常便饭。青猛子渐渐地沉默，也渐渐地有了许些傻气。成年后的青猛子，更是渐渐成了大伙嘲笑的对象。

青猛子喜欢小孩子，他经常在孩子们放学的路上，故意做出扮鬼的样子，吓唬他们。不久后的一天，他把村东头的一个小女孩吓哭了，小女孩的父亲知道后，满村找青猛子，终于，在一棵有百年历史的樟树下找到了他，愤怒的小女孩父亲二话没说，直接把他摁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一顿，小女孩的父亲还不解恨，扯下一根树枝，使劲往青猛子身上抽，直抽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青猛子没有还手也没有求饶，围观的人涌上来一拨又一拨，却没有人向前阻止。

“活该……”

“唉，傻子也是真傻”

青猛子抱着头，只是哭红了眼。

自那天后，村里再没有人见过青猛子了。他就这样消失了。不过，好像也没有人去在意他的消失。

还有几天就是农历新年了，村里竟然响起了哀乐。

“哪家的老人死了？”

“不是老人，是青猛子。”

“真晦气，要过年的时候死了。”

“听说在一个工地上出了事故，赔了70多万哩。”

“啧啧啧，这倒是值了！”

震耳的鞭炮声响起，没有像其他人去世时一样的四天三夜的道场，没有送葬的队伍，第二天下午，一副年轻的棺材抬往青山绿水处，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嘀嗒嘀嗒，我耳旁似乎想起青猛子的那句：
“给死人磕头、掉眼泪不是一个活人该做的事吗？”

我年后返城，路过青猛子的家，已经是焕然一新，而我从远处看，怎么都觉得像一座新筑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