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柳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婆婆整日高兴地逢人便说：“我家楠楠媳妇儿生下儿子了！”婆婆这样说的目的当然是要堵住街坊邻居们私下议论的嘴，心想，你们倒以为我家儿媳呆不久？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吧，我儿子不仅娶回一个比你们谁家的闺女媳妇都漂亮的媳妇，而且还有了儿子了！婆婆在给邻居们宣告有了孙子时，有人就很自然地顺口问道：“孩子叫啥名字呀？”婆婆就说：“还没起大名呢。小名就叫牛牛，孩子生下来可壮实呢，牛犊子似的。”末了，婆婆心想，是得给孩子起个好名字的。有天晚上两个儿子回来吃饭的时候，婆婆就说：“今天正好你们俩也回来了，给牛牛起个大名吧，我们单位人说起来，他们的孙子都有正式名字呢，不然下户时怎么办呢？”大家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
大儿子贾仁仰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不假思索地说：“叫贾财，财源滚滚么。”
二儿子喷出一连串的烟圈儿，接着说：“贾财太俗，叫财的人太多了，叫贾鑫，三个金字的那个鑫，也是钱多富贵的意思。”
婆婆说：“还是听听你爸的意见吧。”
公公是国家干部，又有文化，当然得听他的意见。
公公弹了弹烟灰，胸有成竹地说：“嗯，这个问题我也倒是想过，这几天忙着开会，就没顾上，我的意思是就叫贾山吧，大山的山，说明咱们贾家的根基就像山一样稳固。”
柳叶听了，心想，这姓贾的起名还真不好起，贾和假同音，无论取什么好意义的字，一听上去意思就反了。假财，假鑫，还假惺惺呢，假山就更不好。而他们弟兄的名字就更差了。她这么一想，突然感觉好笑，但她不敢也不能说。
婆婆把脸转向柳叶，说：“叶叶，你也是读书人呢，我看见你整天看书，你也说说吧。”
柳叶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她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毕竟读了很多书，学问其实不亚于一个大学生的。她略迟疑了一下， 说：“叫贾凡，平凡的凡，或者叫贾庸，中庸之道的庸。”
公公一听，满脸不高兴地说：“这叫什么名字！平凡，中庸，庸俗！亏你还是个读书人！”
老大老二也把嘴一撇，一脸轻蔑地说：“就是，就是，这是什么名字！”
柳叶说：“和姓氏结合起来意思就很好了。”
公公说：“好什么好？”
柳叶是不能说姓贾的贾与真假的假同音这类知识的，取名不能光看字面意思，还得讲究谐音，有的名字看上去很好，说出来就很不好，这是中国文字独有的特点。比如，有叫杨伟的，有叫范剑的，有叫钱永光的，有叫夏建仁的，这些，贾家的人哪里会知道啊！你就是对他们说，也是对牛弹琴。所以，柳叶马上说：“我也没仔细想过，随便说的，还是由你们定吧。”
公公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就叫贾山吧！”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婆婆满脸高兴地伺候柳叶坐月子，喜不跌地又买鸡蛋又买红糖。但她的内心里却充满了痛苦与担忧，不争气儿子被抓，罚款两万不说，现在还在监所里呆着，两个儿子和丈夫四处找关系说情，好在邻居们现在还不知道，柳叶也不知道，但没有不透风的墙。唉！过一天算一天吧。
整个坐月子期间，柳叶没见到贾楠的影子，婆婆先是说替人顶班，过了些日子又说被调到设在外地的分公司了。柳叶对贾楠时长不回家已经习惯了。婆婆在伺候月子的同时，经常给柳叶讲贾楠小时候如何如何的懂事，如何如何的聪明伶俐。当然也骂儿子现在的不争气，然后就开导柳叶：说男人的心全凭女人收留呢，既要严管又要多体贴。对柳叶说：“下次楠楠回来，你和他把工资折子要下，把钱控制住，不要让乱花。”柳叶嘴上答应着，心想，他连家都不回来，我怎么管啊？
一个月的光景很快就过去了，柳叶在享受了一个月被人伺候的福气之后，一满月，就下地继续演奏她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这一天，贾楠终于满脸菜色地回来了，婆婆给柳叶使眼色，柳叶明白是让她主动招呼贾楠呢。
柳叶就笑着说：“你上班走这么长时间呀？快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吧！”柳叶抱起孩子，说：“宝宝，快看看这是谁啦？你爸爸回来啦！你还没有见过爸爸吧？给爸爸笑一个？笑一个？”贾楠一听柳叶说他上班，说明柳叶并不知道他蹲班房。心里略微放松了下来。过来伸长脖子看了看儿子，古怪地笑了一下，仿佛那儿子不是自己的。柳叶接着又说：“外面的伙食不好吧？看你那脸色。你想吃啥？”
贾楠一脸疲惫地说：“随便”。
婆婆赶紧说：“叶叶，饭我做呀，楠楠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们一家三口子就在屋里呆着吧，饭熟了我叫你们。”
贾楠仰面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屋顶，也不言语。柳叶盘问这盘问那的。贾楠支支吾吾地应答着。
晚上，柳叶把孩子奶的睡着，给贾楠热好了洗脚水，忙着上床铺被褥，贾楠三个多月没有回来了，柳叶热切地盼望着，脸竟然有些发烧，柳叶特意将两人的枕头挨得紧紧的，只打开一床被子，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等待着那一刻。
贾楠不紧不慢地洗完了脚，倒了一杯水，坐在沙发上抽烟。这极不符合一个离家三个多月的男人的常规动作。贾楠抽完烟，爬上床，将枕头拉开，抱过自己的被子，展开，脱衣，睡了进去，一连贯的动作做得沉静而从容。柳叶热突突的身子和心脏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
日子在继续，一如往常。
过了些时日，一天柳叶突然想起，贾楠不是调到外地公司上班了吗？怎么最近天天回家，不去上班了？柳叶想问贾楠，但想到过去每次问他一些事情，他都没有好脸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妈，贾楠不是调到外地公司上班了么？最近一直在家，请假了？”
婆婆一惊，脸上的表情如照片一样固定住了，眼睛盯着柳叶足足有25秒钟。这个问题问的太突然了。
“哦——嗯——楠楠他，没跟你说？”
“没，我也没问他，问他，他就戳火骂人。”
“你坐月子楠楠也没回来，公司里忙。这次是以回来照顾你们母子为由头的。再说，企业里的人员工作也是经常调整的，你爸最近身体也不好，我也常年小病不断，你又生了娃娃，楠楠想再调回来，正和领导说着呢，估计差不多。”婆婆终于自圆其说，柳叶深信不疑。
贾楠晚上突然来情绪了，还没等柳叶脱完衣服，就将柳叶压在了身下。柳叶乘着贾楠高兴的当儿，一边配合着，一边说：“有了宝宝，花钱的地方就多了，爸爸最近经常闹病，说不定啥时需要花钱，你把工资折子给我，用钱方便。也省的你乱花。”
贾楠立刻停下来动作，满脸怒气：“你和爷在这个时候要折子？你甚意思？你还想要啥？爷挣钱养活着你，没你吃的？还是没你穿的？咋？养驴还得让驴牵着走？”一边骂着，一边爬下了柳叶的身体。柳叶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和贾楠要折子，也是听女人们说的，她们说，男人在要女人的时候，对女人的要求百依百顺。结果失败了。
五
宝宝贾山三岁那年，公公因病去世了。邻居们私下说，是被贾楠气死的。贾楠年年都要遭罚款，蹲监所。家庭经济直线下降。
宝宝贾山五岁那年，婆婆退休了。经济更成了大问题。柳叶不止一次地去监所交罚款，还得替贾楠写保证书，她在同学和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曾无数次地想过离开这个吸毒鬼，但一想到孩子和宽厚仁慈且年岁渐老的婆婆，心就软了。
柳叶是笼子里的金丝鸟。和她说话的除了儿子和婆婆，就是书籍。这些年来，婆婆常常像拉家常一样给柳叶讲述她的从前。
“你公公年轻的时候，风流着呢，先后和四个女人相好过，第四个女人比他小十来岁，年轻漂亮，是个寡妇。那女人真正一个狐狸精，你公公和她最好。常常不回家。”
柳叶心想，你不是常常要我管住贾楠么？于是就问：“那你不管他？”
“唉！一开始也管的，可你管得住身子管不住心呀！我也和他吵闹过，打闹过，但越吵闹他越不回家，后来我就不和他闹整了，他是吃公家饭的，顾及名声，娃娃都三四个了，他不会和我离婚的，在外面野跑几天，迟早还是要回来的。再说，你把他名声搞臭，对我不好，对子女更不好。你说是不？叶叶。”
柳叶不言语。
“女人和男人过日子，吃喝穿戴不误事，把娃娃照顾好，培养好是主要的，夫妻之间的那种事，主要是为了生儿育女，不要断了香火。一旦有了儿女，平时那事可不算个事，只有那些风骚不要脸的坏女人才把那事看得就像命似的。”
“我的妈妈，30岁上就守寡了，也是拉扯了三儿一女，最后活了82岁，也不是一辈子？”
一天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婆婆来到柳叶的屋子，关切地说：“叶叶，你前几天说是黑夜睡不着，这几天咋样？妈妈给你求神官看了，说是你心血不满，有鬼魅打搅着，神官给你画了两道符，一道符你在半夜12点把符烧成灰，用开水化了喝上，另一道符，妈妈给你缀在枕头上。”
婆婆常常就是这样耐心体贴地和儿媳拉着知心的话。一直拉了近20年！20年来，柳叶很少参与社会活动，已经习惯了这种独守空房的生活，也自觉夫妻间的那种事没意思。结婚最初的几年 柳叶偶尔也参加一次同学间的聚会，后来，柳叶就尽量找理由推辞，说下次再聚吧。同学们在电话里半晌无语，最后只能“唉——哦——”地感慨叹息。每次推辞后，她都想放声痛哭一场。那时候每次聚会，同学们一个个放肆地开着玩笑，半真半假地说着当年对哪个女生有意思，讲着黄段子，直把柳叶听得脸红发烧。
有男同学就对着柳叶说：“柳叶，你是假装清纯呢还是真不知道做那事的好处？哈哈哈！”女同学中和柳叶最要好的潘虹，就骂这帮男同学：“你们还要不要脸了！满嘴臭屁，柳叶在咱们班上就是最老实最善良也最文雅的。”
男同学李东生笑着说：“啊呀，那时我们才多大？如今再文雅也都是过来人了，啥没见过，说点儿男女事情，还怕羞了？”
多少年来，她常常既渴望着梦中再现一场虚无缥缈的云雨，又对自己在深夜泛起的欲望和感觉而感到羞愧，怀疑自己是否堕落了。
六
在一次浏览同学QQ空间的时候，她发现并注意到了他。他的空间广阔而深邃，是草原，是大漠，有蓝天白云也有月夜星空，有高山也有流水。她加了他。一有空就阅读他的空间，也和他聊天。
夏日的午后，天气闷热得人不想做任何事，柳叶躺下拿起枕边的书看了一会儿，书就掉在了枕边。
他推门进来了，身上穿着一件雨披，手里提着一个鸟笼子，她觉得很奇怪，既高兴又害怕，说：“你怎么来了？”他不说话，径直走到她的跟前，放下鸟笼子，手伸到她的枕头底下，摸索着。她惊慌地问：“你要干嘛？”他说：“早就满了！”说着一把将枕头拉开，她吓了一跳，醒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有些昏暗，突然一声脆亮的雷声在窗外炸响，她猛地翻身坐起来，下意识地翻过枕头，看见了缀在枕头上的那道符，脑子里立刻划过一道闪电，闪电击中了每一个细胞，细胞产生了裂变。脑海里出现一个画面：电视剧《西游记》中唐僧揭去了五行山上的那道符，悟空冲天而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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