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冰库
我脱下手套,用双手将一块一块巨大冰砖推到墙边,它们相互撞击而迸溅出的碎冰打在了我的脸上,迅速融化成水滴。
它们好像想融化我的束缚,又或是冻僵我的感觉?
“林菲!”
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没有反应,因为我不认为那是我。
但是他似乎不知道,开始咒骂着:“我擦,这丫头是真聋。”
“你们看我怎么整她。”
有人又拦着他:“你别这样,她可能脑子真有问题。”
他狂笑着:“滚一边去,傻子她妈的最好欺负,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我把最后一块冰砖码放整齐,转身就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东西挡在我的面前。
我甚至不用看清楚它是什么,就只觉得空无一物的胃,突然剧烈翻腾起来,接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呕了出来。
我不停的挥着手,把那个白色的东西赶走。
他提起那个冻猪腿,扔了一下,坐在桌子上狂笑着:“哈哈哈哈,这傻娘们真的怕生肉,胆汁都吐出来了,我擦,乐死大爷我了。”
“连她妈的猪腿都害怕,来什么肉厂干活!”
“哎,哎,哎,说不定,是被男人玩儿的太多,有了生理反应哈哈哈哈哈!”
我呕的没了力气,只能扶住一旁的冰块,可是我摸到的是那条猪腿。
我抹了一把因为呕吐而涌出的泪水和鼻涕,看清楚了,猪腿被机器切割的平滑的横截面里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筋膜。
我猛地跌坐在了地上,那是一个人头,它被湿漉漉的头发挡着面容,看不出是男是女,不停的哀嚎着。
那粉白间被冻住的干涸的暗红色血块,好像融化了,它滋生出了一条条细长的毒蛇,吐着信子朝我快速匍匐而来。
我不停的向后躲着,但是那些红蛇和头发绑住了我的双腿,只想把我拉进冻肉里!
“都没事干,是吗!”一声带着怒气的呵斥在我的身后响起,还有一只大号黑色垃圾袋一同覆盖在了冻肉上。
我几乎快要窒息的肺,终于舒张下去,汗水湿透了我的衣服。
一只手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看了看他,是赵州,这个肉厂的老板。
“呦,是州哥,这深更半夜的,您怎么来了?”那个咒骂我的人,立刻换了嘴脸说道。
赵州瞥了一眼那人,又扫视了一圈其他跟着起哄的人,转了转手腕,面无表情的说着:“我来看看,哪条猪腿,还需要卸,帮帮你们。”
那几个人登时被吓得不敢说话,全都倒退着四散向肉厂外跑去。
赵州是个狠角色,他为人虽然有时辣手无情,却也有着侠义之气,他在整个吉南市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甚至警察和其他帮派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他留下了我。
当然,我也知道,他对我的感情。
“给,喝了会舒服些。”赵州递给我一瓶啤酒。
我接过来之后,没有说话,离开了肉厂,我听到身后传来了铁门落闸的声音。
二、晚风
这是吉南市第三个有星光的深夜,晚风拂来的时候,远处的夜市中响起了南阳族姑娘软糯轻柔的歌声。
我向着那个热闹的地方走去,一路上叫卖绿枣子的当地孩童,在我的身边嬉戏打闹,他们时常请求我买一些。
我只是摇摇头摆手笑着,他们就知道我不是本地人,便跑向远处继续兜售。
那东西会上瘾。
我不想上瘾。
“椰子鸡,椰子鸡,清甜鲜香浓郁,十元一份。”
“欧呦,外地客撒,藏一藏吉南独特小次,瓦儿糕,年年高哦!”
“理发,五元。”
“淮山,六元一根,现烤现卖,淮山来!”
我听到不远处有人吆喝着淮山,我疾步走上去,那是个烤红薯的摊子,泥炉里还有水果的香味飘散出来。
老板见到我,立刻笑脸迎上来说道:“您要什么?”
我说:“山药,就是淮山。”
老板说了声:“好。”麻利的把那根烤好的山药装进了纸袋子。
我把钱放进了摆在三轮车上的钱盒里。
“一根六元,三根十五元,老板给咱们打了折,你怎么就是算不过来。”
“我,我怎么越算越多?”
“诶,你不是不吃吗。”
“谁说我不吃,我只是不吃山楂,我要吃淮山。”
......
我走出两步,怔怔的站在人群中,记忆展开一把刀锋,划破了平静的脑海,翻腾着。
曾经也有一个人,总是算不出冰糖山药和冰糖葫芦的价钱。
我攥紧了手中的纸袋,刚出炉的滚烫被我捏碎很多,可是我感觉不到,还是感觉不到。
”嘭!”
“站住别动!”
我扔掉手中的纸袋,熟练的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不敢看任何地方。
有人扣住了我的肩膀:“秦队,抓住一个女的。”
那个队长说:“还有两个,你们四个人分头追,今晚必须抓住他们,关于地下城的线索不能断了。”
“是。”
我的衣领被拽起来,我躲避着那个控制住我的人,我不敢看:“我什么也没有,不是我干的。”
“师姐!?”
忽而,又是一阵晚风吹过,它带着熟悉到可以刻入骨髓的那个声音,也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我挣脱开了那人拽着衣领的手,转身向集市的出口跑去,那个掉在地上的袋子,我还没来得及拿走。
我停顿了两秒后,放弃了,如同放弃和他对视。
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秦也,我还是遇到了他。
手中的烟快要被我吸到了烟蒂,我却迷恋它的味道,不肯丢掉,便利店的风铃声响起,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石砖。
“师姐,热的,你的胃不好,暖一暖。”秦也的声音落入我的耳中,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白色的瓶子,标签上印着热牛奶三个字。
我没有说话,把再也不能燃烧的烟头塞进手心里。
三、镣铐
出租屋,停了电。
陈旧的防盗门拉上时,我陷入进了一片黑暗中。
我挪了挪脚步,坐在床上,把赵州给我的那瓶啤酒放在了窗台上,我看向左边,一个一个数着,今晚这个是第十五瓶。
从窗外对面夜总会透过的霓虹灯的紫色光芒和墨绿的啤酒瓶混杂在一起,我好像闻到了纸醉金迷的味道。
女人和男人调笑的声音被门外走廊里女人和孩子的骂街哭闹声盖过,他们谁过得更真实些?我不知道。
复杂的光在我的眼中不断流转着,我毫不犹豫的拿出那瓶牛奶放在眼前。
它是那么纯净和白皙,甚至它是那么圣洁,我不应该拥有它,我怕玷污了它。
但是,我抵御不了它的诱惑。
“师姐。”
我猛地坐起身,窗外的早餐叫卖声提醒着我,已经是白天。
那声呼唤,还在我的心中不停的捶打着,梦境中,秦也的样子那么清晰,他还是那样清冷。
“师姐,你在吗?是我,阿也。”
我惊讶的看向门口,我没有回应,还是在梦里吧。
“师姐?”
门上的挂历被敲门声震到了地上,我确认了这不是梦,我看到一个信封慢慢从门缝底下被塞进来。
秦也离开了,他留下了一封信。
我一直看着那封信,直到三个小时过去以后,我才决定要打开它。
“师姐,晚上7点,在红映电影院见一面,关于地下城的事情,秦也。”我念着。
我滑动了打火机的转轮,把信放在火上,烧了它,关上门走出了出租屋。
晚上7点40分,我还在冰库里搬着冰砖,我还是脱了两只手套,今天有一丝丝痛感传来,我不知道为什么。
8点10分,我拉下一半肉厂的铁门时,发现储肉区的门栓没有转紧,我向那边看了一眼,胃部的不适立刻袭来。
我捂住嘴,忍住快要呕吐的感觉,硬着头皮往储肉区走去。
这时,一个人拉住了我的手臂,我回头看,是赵州,他对我说:“门口等着我。”
我慌忙的点点头,转身跑出了肉厂,我抬头看向夜空,阴云又遮住了星光。
“这就是北纬-10°地域的特点,气压低,晴朗的天气不会多见。”赵州走到我的面前,说道。
我说:“嗯。”
赵州又拿出一瓶啤酒,递给我,还是说了那句:“给,喝了会舒服些。”
我开始犹豫了,我没有再爽快的接过去,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想法,索性用牙咬开瓶盖,两口便都喝了进去。
他说道:“我送你回去。”
我说:“不需要。”
赵州问我:“为什么?”
我的心绪开始烦躁起来:“我们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而且我不需要男人送!”
“我习惯了自己。”
赵州却一个跨步,靠近我,注视着我说道:“你需要。”
那是一种炙热和不容质疑的口气。
我抬手扶了他的肩头一下,这一幕被第三个人看在了眼中。
秦也又找到了我,他走过来,站在那里,问:“你们在干什么?”
他像是在问犯人。
我还没说话,赵州就先说:“你是谁?”
秦也拿出了他的证件,说:“警察,我怀疑你们在做不法交易,跟我走。”
赵州不屑的笑着:“好,我跟你走,她不行。”
他不知道他这句话,只会惹怒秦也,我挡在了赵州的面前,对他说:“秦警官,我们走吧。”
赵州看出了我们是相识的,他看了看秦也,扶住我的肩膀说:“不会有人能欺负你,谁也不能。”
我没有再理会他,跟在已经离开的秦也的身后,可是还没走出厂区,他就停了下来。
我一个没稳住,径直撞在了他结实的后背上。
“谁也不能欺负你,谁也不能欺负你,谁欺负过你!”
“告诉我!今晚你不见我,就是为了和他在一起吗?”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就要跟他回家!”秦也抓住我的双臂,大声质问着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那么激动,那么恼火,那么难过。
我试着微微笑了一下,似乎并不成功:“阿也,你误会了,我不是。”
“咔嚓。”两只手铐锁住了我的双腕,我低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它们。
冰冷刺骨瞬间侵袭了我的全身,尤其是那颗原本就缓慢跳动的心,现在它彻底被冻住。
原来,感觉还没有消失,只是那些不足以让我疼痛而已。
我慢慢抬头,举着双手,直视着秦也。
他一把攥紧两个手铐之间连接的铐链,把我拽到他的怀中,用他那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看着我,说:“师姐,是不是谁都能欺负你。”
“谁品尝过它们的味道,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第一个!”
他透着危险却迷人的气息,我不受控制的靠近着,终于他发烫的唇完全附在了我的唇上。
他像个着急要糖吃又怕被抢走的孩子,用着所有力气。
“呃。”
“阿也,别急。”唇上的疼和血腥都流进了心中,我捂着嘴,安抚着他。
他又好像做错了事,再次抱住我对我说着:“师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在等着你归队,师姐。”
我看着他,他又说了一遍:“归队吧,师姐。”
“归去哪里?金上海舞厅还是那个不见天日的会所?”我问他。
秦也正色说:“警署,我们都在等着你。”
我制止道:“行了,别说什么我们等着你,谁等我?老马?还是死了的老邢?还是任何一个人?”
秦也微笑着说:“我等着你,师姐,我一直在等你。”
我举起被拷住的双手,问他:“哈哈哈哈哈,这就是你要等我做的事情?干什么睡我吗!”
秦也紧握住我的手腕,沉着脸说:“你以为我不想吗!”
“我恨不得,把你锁在我的身边,永远。”
我怔住了,还没等我说话,他又松开手说:“师姐,你还记得你是警察吗。”
我愣住了几秒,不屑的说:“我是警察吗?我是不是警察?你告诉我?”
秦也喝道:“你是!师姐,你是警察。”
我只觉得可笑:“我回去当警察,每个月拿那几千块钱,出生入死,加班累的像个王八蛋。”
“还是,我像老邢那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最后只不过留下一个荣誉给年迈的父母和幼子妻子!”
秦也不相信的说:“师姐,这是你应该说出来的话吗,曾经那个要用一生维护人民安全的警察去哪里了?”
我摆着手:“行了行了,别上价值了,我从来都不是,我他妈的连生肉都怕,我干什么警察!”
“我看到血就恶心,我看到警察我就害怕,我就是个废物,我求你放过我,好不好!秦警官!”
四、死间
那晚以后,我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秦也,我想着我们始终不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赵州依旧每次见到我都会给我一瓶啤酒,只是他再也没有和我说过除此之外的话。
那种孤独却踏实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我不会寻找它回来,因为这已经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我甚至以为,我就这样一辈子走过去,就好了。可是,直到那个数字的出现,我才记起了所有。
十年前。
站在警校门口的我失去了往日所有的意气风发,秦也追上来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师姐,我不信,你不可能和黑帮有勾结,贩卖违禁药品,逼良为娼。”
“你最恨那些败类!”他挺拔的腰身就矗立在我的面前,他还有些稚嫩的声音就是刀子,剐我无数次。
我也只能冷漠的回答他:“你看错了。”
“不是所有人,都和外表看到的那样。”
我不能再多逗留一秒,我怕我动摇,忍不住说出我的苦衷,然而我不能,作为一个警察,我必须要遵守原则。
秦也还是不死心,他扳住我的肩膀,很疼,我反手用力拽来,说:“你不可能永远不离开师姐,放手吧阿也。”
“不会离开。”秦也倔强的说着。
我向前走着,距离他越来越远,他在我的身后喊着:“我永远都能找到你。”
……
我走到肉厂的门口,长舒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空,湛蓝如海洋一样,像是秦也透彻的眼睛。
赵州从不远处走过来:“要走了。”
我点点头说:“是。”
赵州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递给我说:“虽然,我们立场不同,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警察。”
“不是那些蛀虫,肮脏不堪。”
“你也是个好女人。”
我转了转手中的烟,笑了笑说:“你也抽这个牌子。”
赵州把头别过一侧:“是。”
“为了那个烂透的地方,你值得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那支烟,挥手驱散了挡在眼前的烟雾说:“没有无尽的黑夜,终会有裂缝存在,那就是光照进来的地方,是黎明的到来。”
……
“重启警号1649是上级的通知,不是商量,更不是你拿来质疑的。”
“秦署长!”马司长严厉的对他说着。
秦也根本不顾面前站的是马司长,还是马厅长,他争道:“重启警号,也要让师姐归队才行,她现在还在外面,一旦那些帮派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就会置于最危险的地步!”
马司长却冷下来说:“那是她应该做的。”
秦也诧异的问:“什么意思?”
马司长拿出一份材料,让秦也看,他翻了几页以后,怅然的踉跄了两步,手中的纸张滑落在了地上。
《10号档案》:姓名林菲,年龄24岁,性别女,警号1649,直系亲属无,配偶空,朋友无。执行“死间”计划,确保任务完成。
死间计划这四个字快速放大着,它们压的秦也无法呼吸,但是心口那生拉硬扯的撕裂的疼,却不断的提醒着他,那深切又不可磨灭的爱,还在延续着。
他只是问:“为什么要执行死间计划。”
马司长沉重的说:“阳光下,也有肮脏的存在,那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和金钱滋养出来的根,已经烂透了。”
秦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出了司长办公室,跑出了警署,跑向有师姐的地方。
昏暗的地下城中,是罪恶的发源地,违禁药品和权色交易一起缔造了它。
这个我终于用尽所有办法走出去的地方,还是再次回来了。
只是,此刻不同的是我的身份:“我是警察林菲,警号1649!”
“你来了,见不得人的疯女人。”躲在暗处不敢见光的虫子,做着最后的挣扎。
“我说了,我是警察林菲,而且虫子就应该待在它该待的地方!”
当所有的枪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那一刹。
我想告诉秦也:“北纬-10°,星光璀璨的时候,可以看到银河。”
秦也停下急奔的脚步,他看着夜空:“北纬-10°,星光璀璨的时候,可以看到银河。”
“你知道吗,阿也?”
“你知道吗,师姐?”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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