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后杨树革的那片苞米，是我的荣耀。

    在一条子挨肩的地块里，那片苞米长得最为壮实，水肥的秧稞子绿得发青，绿得深沉。老农说，那是黑。我知道，那是肥料充足的样子。在这块田里，我给庄苗喂了整整两袋的撒可富。那苫垄的秧苗，如今已筷头多高了。而别人家的地块要明显矮一截，秧苗绿里带了几分葱黄，显得多寒贱。村里的那个二黑子，比我大不了几岁，从他的苞米地隔山片野地穿横垄地过来，站在我那块田里，唏嘘不已。

这块田，你我如今已是锄第二遍了。你总是比我铲得轻快，我一直在你后面的风里晃荡，一会儿停锄望望远处散落的山，一会儿回头乜一眼山峁里的村落，有几只蝈蝈一直在几个石片子那边叫唤。你我沿垄一路铲过去，身后的苞米稞就把身量拔起来。

地头上，看到又一层的山和田野，也眺到田里晃着的几个农人。然后，你坐在地头的垄上歇憩，屁股下就是油油的黑土，我则横着仰躺在地头，闲得眯眼打量天上的流云。柔柔的季风正从南面向北扑，那天空多辽阔。

    时间像太阳一样滚动着，飞快，你我只在那片苞米地里来回锄了两三个来回，天就晚了。太阳已西斜，开始变得血红，山峁里灰白的炊烟横起来，担在山腰上。有六七个人，从北面的庄稼地里做完工夫走回来，向着村子的方向，不自觉地在那土路上就排成了一支队伍。几把锄头，被他们分别地扛在肩上，锄头弯弯的脑袋都斜斜地指着天空，我呼啦地一下想到了古时的一队兵士，不知他们的大部队在哪。我清晰地看到，古铜色的夕阳里，他们长长的影子倒向东边的田里，也成了一支队伍，在走。此时，庄里的农人遥望到有两支队伍在夕阳里同时从田间归来，但是在太阳卡山的时候，其中的一支突然消失，而仅有一支队伍，几个人一前一后地踱进了村子。

    我也是那个样子差不多走进了村子，一回又一回。我进村子的时候，天都黑了，一座座草屋的顶和轮廓乌涂起来，窄小的窗子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屋内有幢幢的人影在晃。我从土路趟过去，一直走到老屋去。田里的农事总算完了，我心想，并在村子里闲下来，开始蹲墙根和大门口，坦然可以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必再回去田里劳作了，直到那庄稼熟透了，风里全都是成熟的气息。

    农闲的锄头挂到屋檐下，我在村子里还没歇上两天，忍不住返身回到田里去又看了一眼，没想那片苞米竟然就长到一人多高了，苞米窝已打了竹笋样的棒子包，那秆稞却还是那么青，那么嫩。那地里仿佛涌着绿色的水，一浪一浪地荡过去，又荡回来。追肥其实刚施完还没有太久，它们就窜起来那么高。那几袋子尿素借劲了，我这么想着。

    追肥的时候，我赤膊挎着水桶，盛了有半桶的肥，沿垄沟穿在那齐腰身的苞米地里，骄阳在头顶烤着，天气溽热和潮湿，苞米的叶子在胳膊上拉了几条子的血痕，经汗一渍，火烧火燎地疼。两匹马的犁跟着人的屁股后趟着那田。马都戴着兜嘴，喘着粗气，从我的身边呼哧呼哧地过去。那气流，热乎乎地喷到我的身上来。

    那苞米稞多密实，我伸手捋着那茎叶，父亲钻进田去，一晃眼我就找不到他了。半晌，父亲用粗糙的大手把那苞米稞从中间撑开了一道口子，两捆水嫩的青草个子就从那缝隙里扔出来。那庄稼的口子一合，父亲又失去了身影，人又在那田里了。

    这是伏天我家的一块田。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着黑土地上的那个村落，想着村子边上夏里繁茂的庄稼地，想着人与鹰共吃过的一只鸡。想着我的身边有个你，小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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