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山
厚重的关中土塬在秋风的催促下披上了一层黄红为主的花衣,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一簇簇绽放着米黄色的花苞,在枯干的土崖边尽情的妖娆。沟岔稍平处长着一树树红透全身的柿子树,有的树梢上还挂着没有采摘的红柿子。树上留柿子是关中道上的风俗习惯。
结满柿子的柿树给人们贡献了自己全部的儿女,人们为了感恩柿树,也是怕柿树伤心,于是留几个“看树”。丰年的时候农民瓦瓮里还能存些粮食,所以在收柿子的季节也会大方的留下树梢处难于摘的柿子。可现在是啥年景?这顿吃了还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恨不得把树皮树叶子全都吃了。在树上只能看见渐黄渐红的柿树叶上下翻动,即使有几个够不着的柿子在树梢“看树”,那它也尽不到责任。猴精的娃娃们不会放过任何可入嘴的东西。
听说山跟夏侯村有个孕妇,害口的时候实在没啥可吃,硬是挺着大肚子爬上柿树摘青柿子吃。柿子涩肠,孕妇图了嘴巴舒服,卡到树杈上摘了十几个青柿子吃了。回家后舌头涩的不能屈伸,嘴绑的张不开。七八天就是拉不下一点东西。用手扣,拿棍棍儿捅,折腾的死去活来。
金凤站在北沟的沟梁梁上发呆,身后的地亩是她家解放后分的最大的一块地。听说以后要搞合作社集体经营,这块地就不再是她家的了。她这几天没事就跑到地边前转转,这可是她们一家最出粮食的好地,她舍不得,一同她当初舍不得离开的宝鸡。
眼前就是她离乡背井而后落脚的沟西村。自从她跟着德旺舅进门以来,家里一件接一件的倒霉事发生。先是谋哥的儿子殁了,德旺舅走了,婆婆疯的寻不着人。虽然她现在是谋哥的媳妇,可谋哥却没给过她好脸色,动不动就是成月天气不理他。刚开始的时候她总觉得谋哥心里苦,死了老婆丢了儿子,父母亲也都相继遭灾。她忍着,她作为一个“过来人”,她能体谅他心中的苦。她总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她的谋哥,不管咋说,这里好歹是个家么。
结婚后谋哥一直想要个儿子,庄稼人有这想法是天经地义的,整天与黄土打交道,女人还是不行。可谁成想,金凤再怎么努力,一连三胎都是女娃。她的谋哥不再相信她能生男娃的“保证”,开始打骂她。每次都骂她是“生不出儿子的雌猪”。到底能不能生儿子金凤心里清楚的连啥一样,只不过她那生儿生女的经历是不敢说的。每次李谋骂她“雌猪”的时候,她都能想到那个她不知死活的儿子。
骂归骂,日子还得过。老大老二只相差一岁,老三小老二两岁。三五岁的娃娃已能看出人的眉高眼低了,知道父亲不喜欢她们,离她大就远远的。金凤总想着要娃娃们多和她大亲近亲近,可娃娃们一看到李谋厌烦的脸就立马跑回金凤身边。村里开始有流言了,“天爷爷惩罚劁猪骟羊的德旺老汉,他坏了牛羊的好事,天爷爷要他的儿子当绝户”。本来已经打算守着三个闺女过日子的金凤暗地里下了决心,绝不能让德旺舅没有了后人,我能生男娃。
有了这个心,金凤想尽办法,受尽委屈的骗着李谋上炕。李谋骂她是不要脸的骚婆娘,她不管,只要能生下男娃你骂我啥都行。老四老五还是女子,李谋骂她更甚,稍不如意还打她。可倔强的西府女子就是不认输,在她的心里报恩的荣耀远大于屈辱的打骂。
金凤的努力没有白费,老天爷这次是睁着眼看她的。她终于生了个“带把的”,这一天她哭了,比任何一次挨打哭的都凶。李谋笑了,笑的很夸张,咧嘴就能看见后槽牙!
李谋爱这个儿子爱的没法,起名字的时候坚决不和他的姐姐们连字。大女还按着李姓族谱排着的“随”字叫李随英,老二老三们就接着往下排,不是“花”就是“草”的胡叫,他一般不叫娃大名,就是四女五女的乱叫。生了儿子他可不愿马虎了事,揭了二斤多烟叶子跑到河底村去寻“张先生”,他要让这个“颇有法力”的阴阳先生给儿子取个“硬”名字。就这样二斤烟叶子换了两个名字,大名李福胜,小名狗蛋。贱名好养活。
有了狗蛋,金凤在家的地位有了明显上升,患有肺气肿的李谋也不再打骂她。就是走在巷里也是笑言笑语的昂首阔步。可再晴朗的脸也抵不住缺食少衣的艰难。嘴里莫吃的肚里莫存的,光高兴抵个屁用。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懂事的隧英带着二女三女早早的就加入了养家的行列。做庄稼活的主力军在隧英十三岁上就开始了,那时候父亲李谋就总是咳嗽,一开始干活就没命的咳嗽,脸憋的通红,弯着腰咳。六女和狗蛋没跟上解放分地,八口人只有六口人的地,李谋干不了重活,金凤就带着她的娘子军下地。六女五岁,在家看弟弟,五女七岁开始做饭。其实做饭很简单,烧上一大锅水,抓一把豆子一把碾碎的苞谷粒粒,笼屉上溜三四个麦麸疙瘩(小麦脱的皮)烧火就行。等父母姐姐们下地回来,母亲先从锅底捞一碗半稠的稀饭给父亲,再捞半碗稠的给弟弟,剩下的就是娘们几个清汤寡水的稀饭。没有面粉的麦麸疙瘩也是按比例分着吃:狗蛋半个,五女六女分半个,父亲母亲分一个,大女多半个(剩下的小半个留给狗蛋当零食),二女三女分一个。菜是腌的萝卜缨子,小小的一碟是不能多吃的。饭桌上从头到尾都是嘻嘻碌碌的喝汤声。
这样的日子惜惶的过着,李谋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要么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咳嗽要么窝在院子的墙角咳嗽。除非实在受不了了才喝一两片“去疼片”,只要能忍他是不吃药的。他要把剩下的钱给他狗蛋说媳妇。
五六年桃林县塬下成了“三门峡库区”,要整体搬迁,当时大部分移民迁到宁夏中卫,那是个相当苦的地方,涩水黄沙苦焦的很。只有少数人移到白水去了。不到一年光景去宁夏的移民受不了风沙之苦,大部分又迁回桃林县,叫返陕移民,分别安排到各个公社去了。那时候桃林县只有一个城关镇,其他八个是公社,叫八社一镇。其中有一户姓王的人家,落户沟西村,就住在李谋隔壁的空院子。
户主老王精明能干,能在湍急的黄河捕鱼。老婆是个“半身不遂”,常年卧病在床。两个儿子都已成年,老大参了军,也已成家。老二在家种地打渔,今年二十左右。
移民进了村只是人进地不进,多出的人就要分配沟西村的地,大部分村民是不愿意别人的筷子插到自家碗里捞食吃,可谁又能说个啥呢?
只有李谋是暗暗高兴的,他的六女和狗蛋将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想着整天咳咳卡卡的人生,能在闭眼前给儿子弄到地,这比啥都高兴。借着苏联专家桃林县成“库区”的一句话,他家沾了迁入村民的光多分了两亩多地。
听说以后蓄满水后能在城门楼子上洗脚。李谋不信这骗人的话,如果能在城楼上洗脚,那长安城还不成了“龙宫”?
分地不到两年,全国实行“人民公社”了,要“加紧快干 大炼钢铁”,在钢产量上“赶英超美”。开启集体化生产生活模式。砸了自家锅,拖家带口,拉羊引牛的“入社”了,要吃大锅饭。用支书的话就是“提前共产主义了”。
自己的地成了公家的,自家的猪羊也成了公家的。一旦入社就是集体劳动,是要按人头算工分的,可怜李谋已经不算个“全劳力”了,仗着从父亲那学来的一星半点兽医知识,给合作社当了饲养员。三个人管着全村的牛马骡子,活倒是不重,铡草垫圈溜马饮牛,好歹能挣个“全工分”。原先队上只打算给他算半个劳力,还是金凤又吵又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给他争取了给“全劳力”。李谋看到这个瘦弱的媳妇如何的“发泼”,牛劲大的把队长家的门扇都掰折了。也是这次的“门扇实践”金凤在全村扬了脸,人们都知道这个西府女子不好惹。
李谋莫了脾气,家里男丁不旺,女人当家是迟早的事。想到自己半残之身他反而觉得舒坦,大女隧英就像她妈,脾气上来小伙子都怕。
一说到隧英,李谋有些心愧,娃都二十啦还没有婆家,不是没人要,是他李谋不撒手。家里上上下下那件事不都要隧英操心。黑瘦的脸庞继承了老李家高额头的外貌特征,整日的风吹日晒锻造了她高大结实体征。干起活来不输于任何同龄的女子,甚至比一般的男劳力都要厉害。粗胳膊大手的,做啥都利索着呢!这娃啥都好就是性子烈。十岁的时候就因为同村几个男娃子笑她妈是“不生男孩的雌猪”和人家对打,一砖头下去那个娃头破血流,从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在隧英跟前说她家的不是。
“大锅饭”开始的头一年,那个日子真的好过。一大早队长就敲起全村集体行动的破钟,老老少少凡是能动的都要在队长的安排下出工。锄地的多少多少人,割草的多少多少人……人们都在事先安排好的小组长的带领下奔赴自己的劳动岗位,一到收工时间,人们又一窝蜂的回村吃饭。
姊妹(二)
村东头的“五间庙”场院宽大房檐高挑,也不知传了多少代,虽然外形已经有些破旧,墙皮也已经脱落,可空置着也是空置着。队里决定把这个只在逢荒年灾年才红火一次的神庙当成了集体食堂的安置房。一到饭点,庙前的大石条台子东西各放一个装满菜饭的大盆,两行扭七歪八的队伍排在大盆前,就像两条粗壮的“长虫”,一口一口的叼光满盆满沿的汤水。
下垧的村民每家派一个代表,拿上自家的小盆大碗排队领饭。按每家每户的人口多少算,一人一勺,隔三差五还有肥肉片子。大人高兴小孩喜欢,这样的大食堂可不就是“共产主义”么!
可花无百日好,从村民手中“集体”来的粮食那里经得住这样“共产”,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收了那么多铁锅门锁就是没炼出一块好钢。上边答应的集体粮食也迟迟没有发来,还没等到秋收“大食堂”就开始“变脸”了。顿顿的熬萝卜白菜,油花花都很少见更不要说肥肉片子了。舀饭的也有了难看的脸和“良心勺”,给谁多打少打,舀稠舀稀那得看他心情。
金凤家常去打饭的是四女五女,家里的土磁盆子是她们一家人吃饭的工具,虽然盆子从没舀满过,但金凤还是坚持要娃娃们拿着这个领饭。
排队领饭的基本上都是家里的女人娃娃,娃娃们见了面不是你动他就是他逗你,嘻嘻哈哈吱哇乱叫,今天照例如此。张家老三是个男孩,排在五女后边,排着队敲着碗,嘴里还不停点的吆喝着“饿死啦饿死啦”“开饭啦开饭啦”,他一嚷一敲不打紧,排队的娃娃们跟着起哄,饭堂里尽是敲盆敲碗声。大师傅拿勺子把锅沿敲的棒棒棒,一边敲一边骂:领饭呢,你都领谁的饭呢?凭啥给你饭呢?干活不顶一个吃起来顶几个,再敲连屎都吃不上。
轮到四女五女打饭的时候,大师傅一脸的不高兴,刚才敲盆的时候就有她们。平时八勺饭怎么也有小半盆,可看看大师傅的勺子就知道今天的饭不光舀不了半盆绝对还要更比往常稀。
看着盆里清汤寡水的菜汤脾气拧倔的四女不干了,仰脸就要和人家理论,还没等她说话,大师傅一句话就把她顶了回去,再嚷一句连馍都没有了。虽然很生气可娃娃们忍住了,五女接过递过来的三个“黑疙瘩”扭过头就是一顿无声的咒骂。
家里是一群饥肠辘辘的亲人,隧英早都在破锅上烧开了水,把捡来的萝卜缨子切碎煮开,就等着妹妹领饭回来搅和。这是这一家人在“吃食堂”后期自谋的生路。
李谋还是不停的咳嗽,稀菜汤在儿女嘴里继续的吸溜。熬煎的日子就这样的熬到五九年大锅饭解散。
这一年家里少了两个人,隧英嫁给移民来的王家老二,三门峡停建以后他们一家人又回迁到塬下。儿女随花嫁到沟东孙家老大。家里一下子少了两个主劳力,金凤肩上的活更重了。集体化的地亩又分了回来,可是干活的人却没有原来的力气。一家老小除了狗蛋还算有点儿“人样”,谁个不是一脸菜色的“麻杆”?
六零年冬天,李谋走了,人走的时候脸颊深陷四肢浮肿。金凤让木匠拆了家里的五尺柜,将就着给谋哥做了副棺材。
从此后,金凤就成了“佘太君”,领着她的“杨门女将”惜惶的熬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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