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三很瘦,饿死鬼投胎似的,其实源自家族基因。
他的奶奶、母亲、父亲都偏瘦。奶奶,一个小脚老太太,一双小脚包裹得如小粽子一样严严实实,让人怀疑“小粽子”如何支撑一身的重量,如何快步行走;好在她个子不高,小巧玲珑,整个样子看起来就是大一点的粽子;但她又比较有力,比较有威严和刚强,秤砣虽小,四两拨千斤,能量不小;母亲、父亲主外,祖母主内,要管一家八九个人的吃喝拉撒,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实在不容易,很考验家庭主妇的能干与智慧。因为瘦小的原因,她一生都在围绕“小”作文章,脚最小,身躯最小,胃最小,然后一家的开支最小。一年里,因为这个“小”文章作得好,灾年荒年,节衣缩食,从不寅吃卯粮,总能平安度过,不至于饿死,毕竟都活着才是王道,奶奶厥功至伟。也因为如此,一家人都精瘦精瘦,没有一个胖子。山三即便得到奶奶的万般宠爱,经常有底气抢饭吃,但仍然白吃了似的,反正不长高,也不长肉。
母亲、父亲也很瘦。某年夏天,母亲劳作回来,或许是太热了,她一进屋就脱衣服,山三惊讶得合不拢嘴:瘦骨嶙峋,两个乳房干瘪干瘪,如泄了气的氢气球耷拉着,紧贴着胸脯前凸露出来的胸骨,好像狗皮膏药似的;在此之前,山三从未见过母亲的身体,一直以为很丰满,很丰腴,没想到如此瘦!完全颠覆了他脑海中的美好形象,山三有些不认识似的,这就是用甘甜的乳汁养育了自己的母亲吗?或许年轻的时候,少女时代也丰腴过,也美丽过,但终究抵不过生活的重压,时间的消磨,众多子女带来的苦难“侵蚀”,犹如一朵热烈的,怒放的,绚丽的金针花,枯萎了。
世上有许多花,牡丹,梅花,荷花还是郁金香,君子兰,红杜鹃等等,即便诗人夸牡丹是天姿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夸梅花是花中之魁,唯有暗香来,夸荷花是映日荷花别样红,出淤泥而不染,但其实最好看的是金针花。你看,她长得是如此的娇小,俏丽,又是如此的娇韵,娇嫩,通体透明,她嫩黄的身躯又是如此的光滑细腻,手感是如此的好。含苞待放,欲放未放时最动人,若下一场雨,她又是如此的可爱,清新,出水芙蓉也不过如此。你大概不忍以肮脏的手去摘吧?而且子女上学,柴米油盐酱醋茶,人情往费,红白喜事,一栋栋三层或四层的楼房如雨后春笋般地拔地而起也全靠她,有什么花有金针花这样的本事呢?
父亲的瘦出人意料。小时候总以为父亲胸腔内埋着许多地雷或重磅炸弹,时不时炸响一颗,很可怕,老鼠见到猫似的,想他肚内藏着这么多东西,应该是大腹便便吧?其实不然,也是瘦得可怜,脱掉上衣,只见骨头不见肉,一排排胸骨腹骨好像骷髅似的,让人晚上做不了好梦。也是,子女众多,又是队上几十户,一百多号人的一队之长,事情繁多,农业生产,上缴粮,兴修水利等等,一年四季有做不完的事情,没有片刻休息。那时上面管得严,公社、县里负责人大多是部队出来的,军事化管理很有经验,早稻不过五一,晚稻不过八一,说到做到,执行力很强。而队上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吹各的号,各唱各的调,要统一起来,非呕心沥血,日夜操劳不可;这只是一方面,父亲又是非常要强的人,总是想做到最好,想当区里、县里、地区的先进,把队上各种事情都做得红红火火,就难免不如意,难免不生气,难免不心力交瘁,焉能不瘦?或许睡在床上都不安稳,一到下暴雨的时候,立马从床上起来,戴着斗笠,披上蓑衣,提着马灯,背上锄头去“巡视”那些辛辛苦苦修起的梯田,生怕山洪爆发,田埂垮塌,冒着被雷击的风险去疏浚,去护堤,去奋不顾身……
山高路远,沟壑纵横,你种个庄稼,挑个担子,虽然比不上华山挑山工的辛苦,走那么远的路,但十里八里是家常便饭。崎岖不平的山路也好陡峭,暴风雨之夜,高高低低,坑坑洼洼,要“巡视”一遍没有半夜功夫根本做不到,还要安全,不滚下悬崖绝壁……
白居易在《燕诗示刘叟》里说,“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说到父母的瘦,总是想起这首诗来。
多年以后,母亲看到我还是很瘦,还是在老家十多岁的样子,很是不满,忧郁的说,你这个工人白当了!队上某某当农民一日三餐的生活开得多好!一年吃百多只鸡,几十只羊,上百斤猪牛肉,上百斤鱼,个个脑满肥肠,大腹便便,一副有福气的样子,哪像你哦,瘦猴瘦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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