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冬天,是个很寒冷的冬天,村上陆陆续续走了好几个老人。也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村上传来了搬迁的消息。后来的三四年间,村民们散居在各自的出租屋里,也很少有往来。等到2020年乔迁回社区的时候,村里又有许多熟识的老人未能再搬回来。除了这些寿终正寝的老人,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人就是佩佩。
佩佩算是我的朋友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二珏是我的同学。”这是佩佩经常拉着我的手对村里人说的一句话。每次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都会闪耀着一丝兴奋的神采。其实我与佩佩并不算是我正儿八经的同学。我们只是同级,并没在一个班里上过课。她在一班,我在二班。因为隔着班,上学时我与佩佩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只记得佩佩总是穿着一件花布袄、头上耷拉着两撮像鸟窝一样乱蓬蓬的自来卷头发,孤零零的趴在她班里最后一排靠门的那个桌上傻呵呵的笑。一班几乎没有人同佩佩玩。女生会绕着她走,个别调皮的男生甚至还会趁老师不注意欺负她、打她。我很好奇一班学生为什么要孤立她?后来听同学们说,“佩佩的父母离婚了,因为佩佩和她弟弟生下来都是傻子。”
佩佩大约上到小学二年级,就被她班里的班主任老师给劝退了。佩佩不上学后,我们放学回家经常能在村口碰到她。有一次我放学走到村口,佩佩拦住了我。她问我:“你们学到写作文了吧?你有没有作文书?能不能借给我看一看?我想看一看。”佩佩的话让我很惊异!一是佩佩虽上了两年学,却并不认识几个字。她借书做什么?二是佩佩如何得知,我们开始学习写作文了?我心存疑惑,也不清楚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对佩佩被迫辍学的遭遇心生同情;也或许是对佩佩虽愚笨却不放弃读书的精神心生钦佩。总之,我被佩佩打动了。我把她带回了家,给她拿了一本作文书。从那以后,佩佩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每次都以还书为借口来,走时再顺便借一本。佩佩虽看着有些痴傻,但很有诚信,借给她的书从来没有不还的。这一点,我觉得比班里很多同学都强。
祖父是个威严好静的人,不喜欢我带小朋友来家里玩闹。但对于佩佩来我家这件事,他却很宽容。有时还会微笑着和佩佩说说话。只是随着我和佩佩越来越熟,佩佩借书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之前两周来一次,慢慢的变成一周一次,后来甚至两三天就要来一次。佩佩两三天就看一本书的“神速”,令我有些羞恼,也让我有些怀疑。总觉得她压根就没看过这些书,只是想找机会来和我说说话。于是佩佩再次还书的时候,我故意问了佩佩书里的内容。佩佩果然是答不上来的,她尴尬的满脸通红、急得直搓手。我有些得意的盯着佩佩的眼睛,为拆穿她的小把戏而心里沾沾自喜。这时祖父却走过来对佩佩说:“佩佩,书看完了记不住里面的内容这很正常。爷爷有时看完也就忘了。你还想看什么书,让二珏借给你。”佩佩红着脸指了一本书,爷爷让我把书递给佩佩,佩佩便拿着书走了。佩佩走后,我有些不服气的对祖父说:“您为什么要帮她说话,她根本就没看过一本书。她来借书、还书都是在骗我。她就是一个骗子。”祖父却对我说:“二珏,不要为难佩佩。爷爷会看相,佩佩是个有福之人。你要善待她,这样你以后也会有福报的。”爷爷的教诲我不敢违背,是以佩佩依然能隔三差五的来我家借书。只是这件事让我明白了,佩佩的内心非常渴望与同龄人接触。因而此后她再来我家,我都会跟她多聊几句,讲讲学校里的一些趣事。因为佩佩常来我家,渐渐地也认识了我的闺中密友婷和茜等。
初中时我去钟楼闲逛,看到绘有12色花卉的书签很喜欢,就买了一盒。我先挑了荷花给了婷。婷见书签上的荷花画的明媚袅娜,她欢喜异常,把书签珍藏在了自己的梳妆盒里。我又把牡丹给了茜,月季给了茹,余下的书签亦分给了邻村与初中的几位好友。最后只余下了一株茶米花在书签盒里。那日,佩佩又来我家,看见书签里剩下的那枚书签,很喜欢。我想佩佩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也算是我的朋友。就把最后那枚书签送给了佩佩。谁料过了几日,婷便气势汹汹的跑到我家里来质问我:“是否也给了佩佩一枚书签?”当得到我的肯定答复时。婷便冲我大发雷霆,发完脾气自己又委屈的大哭道:“在我所有的朋友中,我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在你心里,我却和佩佩是一样的”。我看着婷哭哭啼啼的样子,既头疼又心疼。想要安慰她两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心里既怨佩佩爱显摆,又埋怨婷婷太矫情。
后来我上了高中,住了校就稀少见到佩佩了。再次见到佩佩,是在婷新嫁的婆家。婷的婆婆正温和的招呼佩佩吃水果。看到这一幕,我忽然觉得婷嫁的是一户良善人家,以后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果然,婷婚后经常在我面前称赞他的公婆。
我上大专的那年秋天,周末放假回家休息。佩佩跑过来对我说:“她要结婚了”。我心里很替佩佩开心,专门去汉城路的灯城给佩佩买了一座喜庆的红色台灯。在农村灯的谐音是“丁”,有恭祝新人早生贵子的意思。我把台灯买回家藏在衣柜里,可是左等右等,也没再等来佩佩结婚的喜讯。后来听村里人说,佩佩的婚事黄了,那男娃嫌佩佩傻,不愿意。好在那年冬天茜结婚了,我就把那座给佩佩精心挑选的婚灯,神不知鬼不觉的转赠给了茜。
再后来我也结婚了,却因佩佩的一句话对老公心生嫌隙。那天佩佩又来我家 她兴奋的告诉我:“我后天要结婚了,这次是真的。你是我唯一的同学,一定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因为她上次已经把我忽悠了一次,我唯恐这次又有变数,便询问她老公是哪里人?她当时说了具体的地方,只是时间长了,我记不清楚了,只晓得个外地的小伙子。她接着说,她老公在西安某个小区做保安,问路路现在做什么工作。我听了佩佩的话,内心的那道防线直接给崩塌了。因为当时的路路,也只西安的某个小区当保安。我的心里憋屈极了。我打小就心高气傲,没想到自己亲眼看中的老公,竟和媒婆给村里傻姑选中的老公处在同一个层次上。我的眼睛是有多瞎啊?那一刻,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佩佩察觉不到我内心的起伏变化,还在一个劲的追问我。于是我埋着头说:“也是保安。”佩佩听了我的话,开心的抱了抱我说:“太好了,咱们俩是同学。老公一样都是保安,太好了!”佩佩说了两个太好了,我能感觉的到,她是真的很开心。可是“一样”这两个字就像是一击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一股羞愤的情绪在我的胸口激荡,令我觉得既暴躁又委屈。我对佩佩说:“佩佩,我累了。你先回去吧。”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佩佩下逐客令,虽然话还是客气的,但语气是冷的。佩佩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就了。佩佩走后,我趴在被窝里砸着枕头大哭了一场。哭着哭着,我忽然想起了婷因为我给佩佩了一根书签,而跑到我家连哭带闹的情景。我当时觉得婷太矫情,现在想想婷并不是矫情。只是和我一样,把自己看的比佩佩高一等罢了。虽然我答应了祖父,善待佩佩;虽然婷看在我的面子上,偶尔也与佩佩说两句话。但我们在心底里对佩佩却只有怜悯没有接纳,高傲的认为我们是比佩佩更高贵的一类人。所以当身边的的人,给予我们和佩佩一样的待遇时;当我们发现,自己和佩佩处在一样的位置时。我们就会觉得无法接受。
佩佩结婚的时候,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就像她说的,我是她唯一的同学,我不希望她在自己的婚礼上留有遗憾。不过我没再买礼物,只给佩佩手上塞了100元钱。佩佩结婚那天没有穿婚纱,穿了一件红色的妮子大衣,头上簪着喜庆的红色花饰,看起来有点像我们父母那个年代结婚的装扮。新郎长得瘦瘦小小、不太说话。这天佩佩家来了很多热情帮忙的乡党,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村里人对于这个母亲另嫁、父亲也已去世的女孩,似乎都存着一丝怜悯的情感。就连我们同村的王老师也义务当起了摄影师。我和一对新人和了影就回家了。
婚后的佩佩还是会常常来我家,她会像我打听一些怀孕的事情。或许女人对孩子总会有一种天然的渴望。我看的出,佩佩想当一个母亲,更想当一个好母亲。 佩佩往我家跑了几次,便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到了佩佩家参观了佩佩家的院子、客厅、卧室、厨房。所有的地方都整理的井然有序,厨房的案板上还放着一团揉好的面团。佩佩说,“这是她给他老公备下的,等她老公回家她就给她老公擀面吃。”佩佩说这话时 ,两个又圆溜溜的小眼睛亮闪着一丝羞涩的亮光。佩佩的弟弟坐在门口一边留着哈喇子,一边晒着太阳。佩佩走过去耐心的帮弟弟把脸擦干净,又对我说道:“我奶病重的很了,以后我要把我弟照顾好。
我想这样勤劳质朴的女人,我凭什么觉得自己比她高一等呢?我有什么资格去要求自己的男人必须比她的男人强呢?从佩佩家里回来后,我心里释然了很多。我真心的盼着佩佩的老公能看到佩佩身上的闪光点,和她相互扶持着走完一生。
不过天总是不遂人愿。佩佩和她老公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关于佩佩离婚的原因,村里流传着不同的版本。有的说佩佩怀了一个娃,不小心掉了,佩佩老公觉得佩佩傻,不能保留孩子,就给佩佩离了。还有的说,佩佩老公是农民户口,可以落户在西柏梁。但佩佩的叔伯兄弟、姑姑婶婶处于各种利益考量,不允许佩佩的老公把户口落过来。佩佩的老公和佩佩在一起,就是奔着在西安落户。现在无利可图,自然就把佩佩抛弃了。
再后来,拆迁就真的来了。那时佩佩病重的祖母已过世,佩佩的老公也离了,偌大的宅基地只剩下佩佩和一个比她更傻的弟弟。这时佩佩的姑姑和叔叔都争着站出来要抚养这两个傻孩子。彼此互不相让,一时竟剑拔弩张、吵的不可开交。最后村干部出面调停,将佩佩和她弟弟送到了西安某家孤儿院。将征收佩佩家宅基地的费用留在村里,每年由村上为佩佩和她弟交生活费。就这样佩佩和她的弟弟彻底的从西柏梁这个村庄里消失了。这个他们生长的村庄,再也无法在他们头顶撑起一砖一瓦。
我望着眼前回迁的社区高楼,又想起祖父曾说过的那句话:“他会看相,佩佩是个有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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