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一般来说,听到这名字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姓王,家中排行第九。
“不是,他确实姓王,至于排行第几,谁知道!”有人说。
姑且当他排行第九吧!
他一个人住在尹家坝。尹家坝在山脚公路旁,单看,离村里的中心地带很近,实际上弯弯绕绕一通,等走过去,怎么着也得十几分钟。那里没路灯,晚上望过去,漆黑的大山脚下,只有他屋子里发出微弱晕黄的灯光,像黑色幕布上用烟头烧开的小洞。
大家说不清他在这里住了多久。
他有个女儿,在城里结婚生子。接他到城市去住了一段时间,后把他送回村里,再也没接出去过。
大家心照不宣,猜他肯定又在城里对别人家的妇女动手动脚,或者神经兮兮,颠三倒四满口胡说。他女儿受不了,婆家也受不了。
夏天晚上大家吃完饭,邀上三五个朋友,顺着他家门前的公路散步。因为他家门前的公路车少,一路上还可以采点花花草草。不过,没人敢单独路过,特别是妇女。
人多,他正常。单独一人,趁别人不注意,一把将独行妇女拖进家中。当然,他是不完全的疯子,摸两把就放手。这已经够让众位妇女闻风丧胆的了。
他每天早晨天没亮就用扁担挑着两只大麻袋,在街上或山上晃来晃去。麻袋里有时候空空如也,有时候鼓鼓囊囊。
“王九,你麻袋里挑的什么呀?”有人笑嘻嘻地问他。
“嗨,你别说,还真是好东西,我给你看看。”
他兴致勃勃地在麻袋里捣鼓一阵,拿出一块厚厚的纸板。
“这东西,可以卖钱哩!五毛钱一斤。如果不卖钱,还可以放在床下,像睡在钱上,舒服!”
他生怕别人抢他纸板,警惕地向四周望了一眼,立马塞进麻袋,又从另外一只麻袋里掏出一把稻谷,颗颗黄亮亮而饱满的稻谷镶嵌在他沟壑纵横的右手掌心。
“王三,你哪里来的谷子?”
“我自己种的。”他一脸骄傲。
是的,他会种田,并且种的粮食颗粒饱满,甚至超过许多常年种田的人家。有人说,他疯之前种地是把好手。
“你怎么不把谷子打出来,外面这一层稻皮能吃吗?”
“你这人啥都不懂!”王九一脸鄙夷,“这不打出来才好,你看,我把他一颗一颗剥开,是不是像剥瓜子,这样吃好玩得很。”
说完他把剥开的米粒丢进嘴里,发出“咔嚓”两声,米粒在喉管掀起小小涟漪,流了下去。
“那你吃饭怎么办?”
“我就这样煮,里面的米长大了,把皮撑破,就一颗一颗剥开吃。”
大家只得笑着摇头走开。
他是不完全的疯子。
他如果碰见学生,会语重心长地说:“娃子,你要好好读书,现在的社会可好了,多读书,以后当个人才。”
有时,他看见别人家正在收割粮食,摇摇晃晃走过去,说:“要帮忙不?”
有时,他会买点豆腐,拿着小钱数来数去,说:“现在的东西太贵了,只能吃豆腐咯。对了,我今天煎豆腐,你要不要去我家吃点?”
当然,没有人会答应,也没人愿意去他家。他家,或许说是个仓库更贴切——堆满了各式废品,甚至床上也堆得只剩一角;打开门,苍蝇带着特有的酸臭味扑面而来,围在耳旁嗡嗡直叫。
别说去他家,单看见他本人,大家就如同看到苍蝇一般,眉头一皱,捂着鼻子走开。他随身携带的气味,可能胜过苍蝇喜爱的味道吧!
王三疯人多怪矣!
我们村里但凡谁家过红白喜事,他都会参加。提着麻袋摇摇晃晃走在酒席间,看见空的座位,凳子一拖,麻袋往地上一放,二郎腿一翘,摇头晃脑,开始他的长篇大论:
“你们挂情了吗?挂的多少?”
桌子上其他人心里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直接离席吧,好像不太好,更何况其他桌子已经没座位了;坐在这里吧,王九身上的气味够大家受的,再加上他爱长篇大论,说话时口水飞溅,只怕他面前那几个菜是不能沾了。
但还是有人不考虑那么多,直接离席,用行为表示自己不吃得了。王九看见离席的人,说:“你们怎么走了?不吃饭啦?”
桌子上只剩几名老人——老人不讲究。一位老人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喉咙里上不来的浓痰呼哧呼哧只响,说:“不知道,可能有事。”
王九点点头,一脸认同,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们挂情了吗?挂的多少?”
“不挂情来吃什么酒?”
“那你们挂的多少?”
“两百块吧,现在少了两百元都拿不出手。”
“我就说现在的风气不好。”王九手在桌子上猛地一拍,“你看,我们吃饭,这一桌顶多几十块钱,咱们要是挂两百多,不是亏大了吗?”
抽烟老人冷笑道:“现在的物价,你要是几十块钱搞得到这一桌,我跟你姓!”
王九说:“所以我说不能这样啊!大家花钱越舍得,东西就越贵。特别是现在的年轻人,用钱那个凶呀!一两百块对他们来说相当于一两块,你们看,就是他们把风气带歪了。”
“年轻人不用钱,难道变成我们这样的老头子了再用?”老人手上卷着从烟袋里挖出的烟丝,说:“这酒席还真不着急,怎么还不上菜!”
“这些人确实太慢啦,如果让我当主厨,一定会做得又快又好吃。”
“得了吧你,你做的谁敢吃!只怕一碗饭里能吃出几只苍蝇。”
“你这老辈子,肯定是没见过我做饭,那厉害得呀!苍蝇就没办法了,我可控制不了,不过进去一只苍蝇也好,吃点荤嘛。哦,对了,你们挂情挂了多少?”
另一位老人不耐烦地说:“都说了两百,你还要问几遍?”
“哦哦,看我这记性,嗨,总喜欢搞忘。”王九边说边用手在脑门一拍。
“王九,你挂了多少?”
“我才不会像你们一样浪费。我挂了三十块。”
“嘿,你还是有长进的哩!以前我看你到别人家挂情,都是挑一麻袋谷子,今年咋知道挂点钱的?”
一说到谷子,王九双眼放光,弯下腰,解开麻袋,捧出一把谷子,在桌子中间铺散开来,说:“你们几个老辈子尝尝,味道真不错,这是我种的哩。都说我没用,其实我种谷子是好手,我这又黄又亮的谷子,好多人都种不出来,来,你们吃吃看。”说完他自己先剥开一颗,塞进嘴里。
几位老人直摇头,说:“我牙齿不好,这硬邦邦的嚼不动。”
王九津津有味地剥着谷子,说:“我也知道,不挂情来吃饭不好意思,可是我们小时候挂情都是挑一袋谷子啊、面条啊、白糖啊、包谷啊,哪像现在,至少两百,我没那么多钱。”
“那你咋突然开窍了,知道挂三十块了?”
“礼房不收粮食呀!”
“那你不来吃饭,就不用挂情咯。”
“你这老辈子。”王九指着说话老人,摇了摇食指,说:“大家街坊邻居的,不来不行。不来,以后这些人怎么看我王九。”
老人冷笑两声,瞅了瞅王九,眼睛一斜,盯着叼在嘴里的旱烟锅,吧咂两口说:“先不说你那三十块的人情,就是那全身臭味和嘴巴里到处喷的唾沫,也没人愿意你来。”
王九兀自剥着手里的谷子,也不知听懂没听懂,过了一会儿,将一把谷子塞进嘴里,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他嘿嘿一笑,一口黄牙上沾满金黄的稻皮,说:“你们真不吃这谷子?真好吃,不吃亏大咯。”
没人答他的话。
菜终于上来,老人们静静夹菜吃饭,果然,没筷子伸到他面前。
“这么好的菜,你们不吃么?”他用筷子指了指自己面前的猪头肉说。
“你吃你的,不要说话。”一老人说道。
“哦。”王九低头扒饭,不知什么原因,他猛然一声咳嗽,嘴里喷出几片稻皮,正好落在猪头肉上,他嘿嘿笑了:“谷子卡住喉咙了。”
“真对不起。”他突然夹起一块猪头肉,放进抽烟老人碗中,说:“真对不起,我道歉。”
那老人拿筷子的手一顿,脸变成铁青色,过了好一会儿,说:“你这个人真是疯子,没得错,哪个碰到你哪个倒霉。”说完把筷子往桌子一摔,愤然离席。
其他几名老人用左手环住碗,生怕他心血来潮,给自己夹一块猪头肉,扒拉几口,丢下碗迅速离开。
王九嘿嘿笑了几声,看着面前满满一大桌子菜变成自己一人的了,高兴地直咳嗽,嘴里稻皮顺着咳嗽声飞洒而出。
他低身解开另一只麻袋,端起盘子,把剩菜一盘接一盘倒进去。
他挑起麻袋,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小曲——
“哎,妹娃要过河,
是哪个来推我吗?
我就来推你嘛,
艄公你把舵扳哪,
妹娃儿请你上船。
......”
麻袋里剩菜油溅在他从破洞布鞋里钻出的脚趾上,他低头一看,嘿嘿笑了两声。
“真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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